第1章 流水线的第一道工序

2005年8月16日，东莞石碣镇的太阳把工业区的水泥地烤得发烫。我攥着皱巴巴的身份证，跟着十几个操着各地口音的年轻人站在招工牌下。中介老黄的白T恤被汗水浸成灰黄色，他用圆珠笔敲着“宏达五金厂”的木牌：“包吃包住，计件工资，手快的每月能拿两千五！”

人群里发出低低的惊叹。我摸了摸裤兜里的五百块——这是父亲卖了两头猪凑的路费，此刻正被汗水洇得发潮。

冲压车间的铁门一打开，热浪裹着机油味扑面而来。二十多台冲压机轰鸣着，像一群永远吃不饱的钢铁怪兽。带教师傅老周斜倚在机器旁，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亮，他扫了眼我脚上的帆布鞋：“小子，想活着下班就去换劳保鞋。”

换鞋回来时，老周扔给我一副布满油垢的劳保手套：“套上。看着点操作台，冲压下去的速度比你撒尿还快。”他示范着踩下脚踏开关，一块铁板瞬间被压成凹槽，飞溅的铁屑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银线。我后知后觉地缩手，才发现手套指尖己经磨出个洞。

“肥皂水洗模具。”老周扔来半块裂成三块的肥皂，“铁屑扎了手，就用这玩意消毒。”我蹲在模具旁往缝隙里抹肥皂水，指甲缝很快嵌满黑色油泥。车间里没有风扇，汗水顺着下巴滴在操作台上，眨眼就被蒸发成盐花。

午休铃响起时，我的右手己经抖得拿不稳搪瓷饭盒。食堂门口排着长队，男工们光着膀子大声喧哗，女工们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工服领口露出晒得黝黑的脖颈。我蹲在墙根啃着发硬的馒头，看见隔壁服装厂的女工们鱼贯而出，其中一个扎马尾的女孩穿着粉色工服，胸前的厂牌晃了晃——林小婉，名字像刚从肥皂水里捞出来，清清爽爽的。

她经过我身边时，口袋里滑出一本杂志。我伸手去捡，才发现是本卷了边的《知音》，封面女郎穿着露肩礼服，笑容甜得像工厂门口卖的冰糖葫芦。“给、给你。”我站起来时太急，碰掉了她手里的搪瓷缸，白水泼在她工鞋上。

林小婉慌忙去捡缸子，马尾扫过我手背，痒得像车间里偶尔飞进的蝴蝶。“谢、谢谢。”她声音轻得像冲压机间歇时的电流声，耳尖红得比厂牌上的“宏达”二字还鲜艳。我看见她饭盒里只有水煮白菜和半个馒头，突然想起母亲在老家腌的酸豆角。

下午老周教我调模具，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铁板上敲出咚咚声：“记住这个弧度，歪一毫米就要重新返工。”机器突然卡料，他骂骂咧咧地用铁棍去撬，我瞥见他后颈有道两指长的疤痕，像条被晒干的蚯蚓。

“去年被铁板划的。”老周注意到我的目光，“在这行混，谁身上没几条疤？”他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红梅烟，分给周围的工友，轮到我时犹豫了下：“你小子还是别学，省点钱给老家的姑娘买糖吃。”

周围响起哄笑，我低头盯着操作台，却看见林小婉的粉色工服在车间外一闪而过。她手里抱着个纸箱，正踮脚和门卫说话，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车间的铁门上，像株被风吹歪的向日葵。

下班铃响时，我的手掌己经磨出三个水泡。宿舍在工厂对面的城中村，八人间里摆着西张上下铺，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红砖，有人用透明胶带贴着半截香港明星的海报。下铺的河南工友大刘正在用凉水冲脚，看见我进门，扬起带泥的拖鞋：“新来的，晚上去买包洗衣粉，咱们轮流用。”

我应了声，摸出暂住证交给宿管登记。塑料壳上的照片里，我穿着初中毕业时的蓝白校服，眼神像刚出栏的牛犊般懵懂。宿管在登记本上画了个勾，抬头时我看见他胸前挂着的工牌——“陈建军 保卫科”，和我父亲同名。

晚上九点，我蹲在公用水龙头旁洗衣服，听见大刘和几个工友在议论：“对面电子厂的妹儿长得真水灵，昨晚我在爱情巷看见——”“嘘！小点声，别让保卫科听见。”他们哄笑着跑开，水龙头的水溅在我膝盖上，凉得像林小婉看我时的眼神。

晾衣服时，我看见远处的服装厂亮着灯，林小婉的工位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她的头偶尔低下去，又突然抬起来，像是在和旁边的工友说话。我数着她抬头的次数，首到第八次时，所有的灯突然熄灭，黑暗中只剩下冲压车间的机器还在轰鸣，像这个城市永不停止的心跳。

我摸出裤兜里的馒头，咬了一口，面粉卡在喉咙里。远处传来咔啦OK的声音，有人在唱《爱拼才会赢》，跑调的旋律混着机器的轰鸣，在闷热的夜里搅成一团浆糊。

这是我进厂的第一天，流水线的第一道工序，也是我在这个城市的第一粒纽扣。我不知道明天林小婉会不会再经过车间门口，也不知道老周后颈的疤到底怎么来的，我只知道，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冲压机还会继续轰鸣，而我的手掌，会磨出更多的水泡。

就像老周说的，在这行混，谁身上没几条疤呢？

只不过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些疤长在心里，比铁屑扎的更深，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