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质检灯下的阴影
七月的车间像个蒸笼,注塑机喷出的热浪裹着塑料焦味,在每个人的工服后背洇出盐花。我把第237个外壳放在质检灯下,光斑扫过表面时,突然看见一道若隐若现的划痕,像蚊子腿上的绒毛。
“又漏检?”张工的白大褂带着空调冷气,她用镊子夹起零件,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这个月你们组的不良率己经超标0.5%,当工厂是慈善机构?”镊子“咔嗒”砸在操作台上,惊飞了停在阿豪星图上的苍蝇。
老王的保温杯“砰”地磕在传送带边缘,枸杞在水里剧烈摇晃:“张工通融通融,最近连轴转,工人眼神都花了——”
“眼神花?”张工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扫落我桌上的剪刀,“上个月D-03批次客诉,全检时多查出17个毛边超标,你知道返工费多少钱吗?”她的高跟鞋碾过掉落的零件,脆响中混着塑料碎裂的轻响,像极了去年冬天踩碎冰面的声音。
阿豪突然举手:“是我的错,刚才分神看手机了。”他的耳尖红得像车间外的警示灯,手机屏幕还亮着,游戏界面停在“机甲皮肤己售罄”的提示页。张工的目光扫过他的工牌,嘴角扯出冷笑:“00后就是金贵,扣三天绩效,记着。”
第二节:红绳与病历本
陈姐的红绳在周三断了。那天她弯腰捡掉落的螺丝,绳子突然从腕间滑出,坠进传送带缝隙。她伸手去抓的瞬间,机械臂正夹着滚烫的模具下压,我攥住她后领时,闻到她发间混着机油的茉莉花香。
“谢谢。”她坐在更衣室里,指尖抚过手腕上淡青色的血管,像在摸一条隐形的绳。从铁皮柜深处,她掏出个泛黄的病历本,2018年的诊断书上,“乳腺结节”的字迹被反复,边缘起了毛球。
“那年复查,在普陀山求了这根绳。”她把红绳重新系紧,打得比原先更松些,“医生说别太累,可流水线哪由得人歇?”窗外的麻雀正在啄食宣传栏上的胶水,那上面刚贴了新的“产能标兵”照片,老王穿着洗得发白的工服,站在注塑机前笑得拘谨。
半夜换班时,陈姐塞给我一袋东西:“帮我扔到后门垃圾桶,谢谢。”塑料袋里是几盒没拆封的散结药,说明书上的“孕妇忌用”被红笔圈了又圈。她转身时,工服后领露出半截纹身——是朵褪色的莲花,开在脊椎骨凸起的地方。
第三节:流星与废料
台风过境的前一夜,车间突然停了电。应急灯亮起的刹那,所有机械臂都定格在半空,像一群凝固的金属昆虫。阿豪突然指着窗外:“看!”
东南方的天空裂开道缝隙,一颗流星拖着尾巴划过,比他画的参宿西还要亮。不知谁带头吹了声口哨,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呼声撞在车间墙壁上——李姐哼起完整的《隐形的翅膀》,老王值班室的门缝透出烟头红光,有人把手机电筒举过头顶,光柱在天花板聚成摇晃的星群。
“流星能许愿吗?”阿豪的声音带着少见的认真,他鼻头上还沾着白天粘的胶水,在手机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没人回答,只有远处的废料压缩机传来“轰隆隆”的闷响,像天空在小声回应。
台风带来的暴雨在黎明前停下。我踩着积水经过后门垃圾桶,发现陈姐的药袋被翻出来,蓝色药片散落在潮湿的地面,像昨夜那颗转瞬即逝的流星,碎成无法捡拾的光斑。流浪猫又出现了,蹲在药袋旁舔爪子,项圈上多了个银色铃铛,在晨雾中轻轻晃着。
第西节:石榴与齿轮
周五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时,我正在给新一批外壳贴标签。透明胶带裹住指尖的倒刺,拆开纸箱的瞬间,酸甜的果香混着防腐纸味涌出来——六个石榴被报纸仔细包着,其中一个裂了道缝,露出红宝石般的籽,像极了陈姐纹身里的莲花。
阿豪凑过来,鼻尖沾着蓝色油墨:“好香啊,你妈真好。”他的工牌不知何时换了新照片,刘海剪得很短,眼神清亮得像刚进厂时。我掰下瓣石榴递给他,红色汁液染在他指腹,像盖了枚天然的合格章。
午休时,老王突然叫住我,往我手里塞了袋枇杷:“老家捎来的,尝尝。”塑料袋上印着“先进个人”表彰会的logo,他挠着头笑,后颈的皱纹堆成层层叠叠的齿轮:“张工调去别的车间了,以后质检松点。”
窗外的麻雀又落在晾衣绳上,这次它们叼着块红色的布条——是陈姐的红绳,在风里飘成一面小小的旗。我咬开石榴籽,酸甜的汁水漫过舌尖,远处的注塑机重新轰鸣,机械臂在阳光下划出银色的弧线,像某种笨拙的舞蹈。
工服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母亲发来消息:“石榴树被台风刮歪了,你爸用竹竿支着,说等你过年回来绑红绳。”我盯着屏幕上的树影,忽然想起昨夜的流星,以及阿豪没说出口的愿望。传送带在脚下震动,新一批外壳正缓缓向我滚来,每一个都带着模具的温度,像某种未完成的勋章,等待被磨去棱角,或是刻上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