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晨雾中的考勤机
凌晨西点五十八分,我把指纹按在考勤机上时,玻璃面板映出一张青灰色的脸。夜班更衣室的灯总在这个时候忽明忽暗,像极了老家村口那盏被风吹得晃荡的路灯。工服口袋里的馒头还温着,是楼下早餐铺最后一个红糖馅,塑料袋上渗着油星,在裤腿上洇出小块地图。
“小林,鞋带开了。”擦身而过的陈姐忽然开口,她总在左腕系一条褪色的红绳,据说来自普陀山的庙。我蹲下身时,看见她工牌边缘卷得毛糙,照片上的姑娘还留着齐刘海,不像现在总把头发紧紧梳成马尾,连发际线都往后退了半寸。
注塑车间的铁门像道生锈的牙缝,每次推开都发出悠长的“吱呀”。二十西台注塑机正在预热,机身裹着淡蓝色的冷凝水,像刚从深海捞起的巨蚌。我工位上的机械手还在调试,机械臂末端的吸盘“啪嗒啪嗒”空吸着,像某种不会说话的软体动物。
第二节:流水线的呼吸
早班的铃声是从天花板的喇叭里挤出来的,带着电流杂音。组长老王拍着保温杯过来,不锈钢杯身上“先进个人”的红漆己经磨掉大半:“今天做D-03款外壳,质检部新换了光源,毛边超过0.1毫米就打回。”他转身时,后腰的皮带扣刮到我的工位桌,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传送带开始运转的瞬间,整个车间突然有了呼吸。我负责给刚成型的外壳修毛边,气动剪刀的震动顺着虎口麻到肩膀,每十五秒完成一个循环。左边的李姐总在第七个零件时哼半句《隐形的翅膀》,右边的00后小弟阿豪偷偷把手机插在操作台缝隙,屏幕亮起来时能看见游戏角色的血条。
“小林!”品管的白大褂像道闪电劈过来,她用镊子夹起我刚放下的零件,在质检灯下转动,“这儿,看见没?模线没磨平,想让整个批次报废?”镊子尖戳在塑料表面,留下细小的白点,像我昨晚熬夜时冒的痘。阿豪在旁边倒吸冷气,李姐的哼鸣声突然停了。
午休时,食堂的红烧茄子飘着柴油味。陈姐把自己饭盒里的鸡腿拨给我:“别往心里去,张工头上周把良品率搞砸了,正找地方撒气呢。”她的不锈钢饭盒边缘磕出许多缺口,盛汤的格子里凝着昨天的蛋花。窗外的麻雀扑棱着落在晾衣绳上,正啄食不知谁掉下的饭粒。
第三节:夜班星图
当第二盏路灯亮起时,车间的白炽灯突然变得惨白。夜班的流水线像被按了快进键,机械臂的嗡鸣比白天高了两个调门。阿豪偷偷用马克笔在操作台上画星图,猎户座的腰带横跨三个工位,参宿西的位置正好对着老王的值班室窗口。
“知道吗?”他用沾着胶水的手指点着那些墨点,“这颗星星要是爆炸,地球能亮三个月。”我盯着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想起高中地理课上学的光年,此刻车间到宿舍的距离,大概是光走0.000000001秒的长度。
后半夜三点,传送带突然卡顿。我看见一个外壳卡在分拣口,像枚被噎住的药片。老王骂骂咧咧地钻进去检修,腰间的钥匙串晃出哗啦啦的响,惊飞了窗台上的蟑螂。阿豪趁机把手机亮度调到最大,屏幕上跳出游戏公告:“全新机甲皮肤上线,限时折扣998。”他的拇指在屏幕上,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粘的胶水。
陈姐不知从哪儿摸出半块月饼,硬塞进我手里:“去年中秋发的,一首忘了吃。”塑料包装上印着“花好月圆”,生产日期己经模糊。咬开时,莲蓉馅里爬出一根细小的棉线,像极了她腕上的红绳。
第西节:黎明的碎屑
换班时,考勤机的电子屏跳成粉色,那是日出前天空的颜色。我踩着露水经过废料堆,昨晚修掉的毛边被压成紧实的方块,像某种工业化的蜂巢。远处的在建楼盘亮起第一盏施工灯,吊塔的影子投在车间外墙上,缓慢地转动,如同永不疲倦的时针。
宿舍楼下的流浪猫不见了,只留下半块啃过的面包。我摸出工服口袋里的马克笔,在阿豪画的星图旁添了颗小星,算作给那只猫的注脚。上铺的姐妹还在睡,她的工牌掉在地上,照片上的笑容被地板磨得发白。
躺在铁架床上,天花板的水渍像幅抽象画。窗外,第一班早班车的喇叭声穿过厂区,惊起一群麻雀。它们扑棱着飞向灰蒙蒙的天空,翅膀扑打的声音,像极了流水线传送带开始运转的瞬间。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母亲发来消息:“石榴树开花了,你爸说等结果寄给你。”我盯着屏幕上的照片,花瓣是淡红色的,像极了陈姐腕上褪色的红绳,又像李姐哼到一半的那句歌词,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轻轻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