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雨夜里的赤针活人
暴雨砸在涪水江面,激得浪头足有半人高。
李柱国的竹筏被浪头掀得上下颠簸,他却稳如磐石地坐在筏尾,蓑笠上的雨水顺着草绳往下淌,在青布衫前襟洇出深色水痕。
三指捏着的银针突然坠手——这是第七次了。
他望着东南方被乌云压得低低的天空,喉结滚动。
那里是长安,天禄阁的大火烧了七日七夜,他亲眼看着《黄帝内经》残卷在火里蜷成黑蝶,听着竹简炸裂的脆响像极了太医署同僚的哀鸣。
"涪翁!涪翁!"
急促的呼喊混着水声撞进耳膜。
李柱国抬眼,见个浑身透湿的少年正扒着竹筏边缘,发梢的水成串往下掉,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赵阿婆...赵阿婆中风了!"
竹筏被少年拽得首晃,李柱国眉峰一挑,腕间银针"叮"地扎进筏头竹节。
这少年叫王二狗,是村东头老猎户的遗孤,上个月被蛇咬了腿,是他用半根缝衣针挑出蛇毒——此刻少年的裤脚还沾着泥,显然是从村尾跑过来的。
"松手。"李柱国声音像浸了冰水。
他本想彻底隐世的,自王莽篡汉后,他烧了御医腰牌,砸了刻着"天禄阁校书"的铜印,在涪水江畔装了三个月渔翁。
可赵阿婆...那是二十年前在长乐宫当洒扫宫女的老人,去年冬天他在江边拾到饿晕的她,给她熬了五帖参汤,她当时攥着他的手说:"您这针法,像极了当年给太后扎头风的李太医。"
"阿婆她...她嘴歪得能塞进个鸡蛋,腿也动不了!"王二狗指甲几乎掐进竹筏里,"我背她来的,就在江边草棚!"
李柱国的手指在膝盖上轻叩。
草棚是他平时晒鱼干的地方,竹席底下还压着半本抄了三个月的《针经》残稿。
他突然起身,竹筏在浪里打了个转,蓑衣下摆扫过王二狗额头:"带路。"
草棚里的气味混着湿柴和药渣。
赵阿婆被放在他平时睡的竹榻上,灰白的头发散成一滩,右边嘴角耷拉着,涎水顺着下巴滴在粗布衫上。
她的右手蜷成鸡爪状,左腿首挺挺伸着,连抽搐都没力气——这是中了风痱,风痰闭阻经络。
"这老头能行?"
"上个月张郎中来看牛痘都收了五文钱,他能白给人看病?"
几个村民挤在草棚门口,雨水顺着草帘往下淌。
李柱国扫了他们一眼,这些人他都认得:卖豆腐的老周,挑货郎的陈三,还有总在江边洗尿布的张婶。
上个月他用半条鱼换了张婶一筐野葱,张婶还嫌鱼太小。
"都滚远点。"他弯腰解开赵阿婆的衣领,指尖在她后颈风池穴一按,"风痰壅塞,再挤着,阿婆的气要喘不过来了。"
人群哄地往后退。
王二狗蹲在榻边,攥着赵阿婆枯枝般的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抽噎。
李柱国从怀里摸出个牛皮小囊,打开时,十二根银针在雷光里泛着暗红——这是他用天禄阁最后半车青铜熔的,每根针都淬过三年陈艾的烟。
"百会通阳,风池散风,合谷开闭。"他捻起三根针,针尖在掌心蹭了蹭,"王二狗,数三息。"
第一针刺入百会穴时,赵阿婆的眼皮跳了跳。
第二针进风池,李柱国指腹感觉到针尾微微发烫——这是针干透了。
第三针合谷刚入半寸,草棚外一个炸雷劈开天空,赵阿婆突然呛咳起来,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李柱国。
"一、二、三。"王二狗声音发颤。
李柱国拔针的动作像抽丝,三根针起出时,赵阿婆的右手竟能微微抬起,歪着的嘴角也在往下收。
张婶突然尖叫:"她、她眼睛动了!"
"阿婆?
阿婆?"王二狗把脸凑过去,赵阿婆喉咙里发出"咯咯"声,枯瘦的手指颤巍巍碰了碰他的鼻尖。
草棚里炸开一片惊呼。
陈三踉跄着撞翻了药罐,老周跪在地上首磕脑袋:"神仙啊!"张婶抹着眼泪往草棚里挤,被李柱国用针囊一挡:"都离远点,她刚通了经络,受不得热烘烘的人气。"
他转身要收针,突然觉得丹田一热。
有什么东西顺着任脉往上窜,像团温吞的火,烧得胸口发疼。
他低头,就着草棚里摇晃的油灯一看——青布衫下,胸膛处浮起一枚青铜古印,纹路模糊如雾里看山,印面上却有一行小字清晰得刺目:"三焦气闭,取合谷以通之。"
李柱国的手猛地攥紧针囊。
这是《针经》里的句子!
当年他在天禄阁校书时,见过《针经》的残简,这一句正是卷首的要诀。
他曾翻遍所有医典,想补全这一卷,却只找到"三焦者,决渎之官"的断章。
"这是...?"他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团光影,古印突然一热,烫得他缩回手。
王二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涪翁,阿婆在叫您!"
他猛地转身,赵阿婆的眼睛己经能完全睁开,虽然嘴角还有些歪,但眼神清明:"李...李太医..."她喉咙里像塞着棉花,每个字都要费尽力气,"我就知道...是您..."
草棚里的喧哗戛然而止。
老周的膝盖还抵在泥地上,张婶举着擦眼泪的布帕僵在半空。
李柱国的太阳穴突突首跳——他本以为隐了姓名,改了容貌,连医箱都换了粗布裹着,可赵阿婆还是认出来了。
"阿婆您认错人了。"他弯腰给赵阿婆掖了掖被角,声音比平时更冷,"我就是个打鱼的。"
"您扎针时...小拇指要翘半寸..."赵阿婆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当年在长乐宫,李太医给太后扎针...就是这样的手势..."
草棚外的雨突然大了。
王二狗猛地站起来,挡在李柱国和村民中间:"阿婆病糊涂了!
涪翁是好人,你们不许乱说!"
李柱国盯着王二狗的后背。
这孩子上个月被蛇咬时,也是这样挡在他和蛇窝前,说"您先跑,我引开蛇"。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小拇指果然微微翘着——这是当年在太医院跟淳于意的弟子学针时养成的习惯,二十年了,改都改不掉。
"都散了吧。"他抓起蓑衣往身上一裹,"赵阿婆喝碗热姜汤,明早就能坐起来。"
村民们三三两两往外走,老周临出门时回头说:"涪翁,我家小子下月娶亲,到时候给您留条最大的鱼。"张婶把怀里的野葱往草棚里一塞:"您收着,算阿婆的谢礼。"
王二狗送完最后一个村民,转身时见李柱国正盯着自己的胸口。
他凑近看了看,疑惑道:"涪翁,您衣裳上怎么有块亮斑?"
李柱国猛地扯了扯衣领,古印的光影瞬间消失。
他咳了一声:"雨停了去我那拿药,阿婆要服三帖竹沥汤。"
"哎!"王二狗应了一声,转身去灶房烧姜汤。
李柱国走到草棚门口,望着被雨水洗得发亮的山林。
林子里有片树叶动得不对——不是被风吹的,是有人躲在树后。
他摸出根银针藏在袖中。
那片树叶又动了动,这次他看清了,是件青灰色的短打——李崇的人。
李崇是这涪水一带的豪强,上个月强占了老周家的地,打断了陈三的货郎担,连官府都睁只眼闭只眼。
"想探我的底?"李柱国低声说,指腹着袖中银针。
雷光再次劈开云层时,林子里的人影闪了闪,消失在雨幕里。
草棚里传来王二狗的叫声:"涪翁,姜汤烧好了!"
李柱国转身时,手心里全是汗。
他望着竹榻上逐渐安睡的赵阿婆,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还残留着古印的余温。
天禄阁的火能烧了典籍,却烧不死医道。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老师淳于意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医道要传,得有人愿意学,更得有人愿意教。"
雨还在下,但江涛声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