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烟火气灌进程高领口时,他正跟着涪翁猫腰穿过半人高的野蕨丛。
王二狗在前头扒开带刺的荆条,引火绳在他掌心攥得发潮——方才在演武场扔爆炎草时,这小子偷摸往怀里塞了三把,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沙沙作响。
"师父,山脚。"程高压低声音。
月光漫过林梢,照见山脚下青石路上立着七道黑影,铁尺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为首者肩头绣着金线医鼎纹,正是医衡会的"封经卫"。
涪翁的脚步顿住,袖中七枚银针微微发烫。
这些人他认得,医衡会豢养的爪牙,专司镇压不听话的医者,美其名曰"维护医道规矩"。
当年他在天禄阁校书时,曾见过他们用铁尺敲断老医正的手骨,就为那老头不肯在假医典上盖印。
"涪翁!"为首者晃了晃铁尺,声如破锣,"医盟大会容不得你撒野,把名单交出来——"
"撒野?"涪翁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月光,"当年你们砸天禄阁医典时,倒没说自己是撒野。"他抬袖一抖,七枚银针破空而出,比山雀振翅还轻。
封经卫们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肩井、曲池、环跳几处酸麻,接着膝盖一软栽倒在地。
为首者勉强仰头,看见自己喉结处钉着枚银针,针尾的红绳正随着呼吸轻颤——正是涪翁最擅的"滞气穴",封了经脉,能让武夫比病秧子还软。
"走。"涪翁踢开脚边的铁尺,率先往左侧山径拐去。
程高刚要跟上,却见师父冲他使了个眼色。
他心头一凛,摸出怀里那件染了毒香的青衫——这是今早他故意蹭了王二狗捣的曼陀罗粉,就等追兵闻香。
"程高,引开东边那拨。"涪翁的声音轻得像叶尖露,"二狗跟我,半柱香后林边汇合。"
程高攥紧青衫,掌心沁出薄汗。
他望着师父和王二狗没入灌木丛的背影,突然拔高脚步往东南方跑,边跑边把青衫甩在一块大石头上。
山风卷起衣摆,甜腻的香气顿时散了一片。
"那小子!"后方传来吆喝。
程高余光瞥见三西个火把追来,心下暗喜——果然,曼陀罗的香气对习武之人最是敏感。
他绕着老松树转圈,听着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闪进一片竹丛。
"别跑!"当先的刀疤脸挥刀劈开竹枝,却在触及青衫的刹那顿住。
他抽了抽鼻子,皱眉道:"什么味儿?"
"香得发腻。"另一个喽啰揉着太阳穴,"像是......"
话音未落,竹影里寒光一闪。
涪翁从他身后现出身形,拇指与食指捏着枚赤针,精准刺入其百会穴。
喽啰两眼一翻栽倒,刀疤脸刚要回头,后颈一凉,同样在地。
"好小子,没跑错方向。"涪翁拍了拍程高的肩,指缝间的赤针还沾着点血珠,"去林边。"
两人刚转过山坳,忽听前方传来剑鸣。
月光下,一道身影横剑而立,玄色儒生长衫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玉牌刻着"天禄"二字——竟是当年和涪翁同在校书阁的赵仲玄。
"李柱国!"赵仲玄剑尖微颤,"你搅了医盟大会,害我等被医衡会问责,可知罪?"
涪翁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记得赵仲玄从前最是爱书如命,当年王莽焚天禄阁时,这人为抢一卷《黄帝内经》残篇,被火舌舔了半张脸。
此刻对方左脸的疤痕泛着青,正是旧伤未愈。
"仲玄,你可知医衡会给医者下迷魂散?"涪翁上前半步,"你可知他们要夺的不是医盟,是......"
"住口!"赵仲玄断喝,剑尖抵住涪翁胸口,"我只知你从前是校书官,如今是乱党!
今日若不交出名册,休怪我......"
"休怪你什么?"涪翁突然抬手,指尖的玄针闪电般刺向赵仲玄手腕太渊穴。
那是手太阴肺经的原穴,主五感通闭。
银针入肉三分,赵仲玄眼前顿时一片模糊,耳中嗡鸣,握剑的手不受控地松开,长剑当啷落地。
"你......"赵仲玄踉跄后退,扶着树喘粗气,"你废我五感?"
"废的是你被迷了的心。"涪翁弯腰捡起玉牌,指腹擦过"天禄"二字,"等你能闻见药香,能听见病人呻唤时,再来找我。"说罢拽着程高往密林深处跑。
密林中虫鸣渐歇。
涪翁摸出七枚青针,在程高诧异的目光中插入地面七处——那是按照人体七经八脉的位置,对应着密林的"地脉"。
"点着迷魂艾。"他对王二狗道。
少年立刻掏出火折子,引燃了提前撒在树根的艾草。
青烟腾起时,青针突然泛起幽光,像七颗埋在土里的星子。
"这是?"程高望着逐渐扭曲的树影。
"青针镇脉。"涪翁擦了擦银针,"地脉乱,则人气乱。
追兵进来......"
话音未落,林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十几个火把冲进密林,为首者刚踏过第一枚青针,便扶着树干呕:"怎么转晕了?"
"左边!左边有动静!"另一个喽啰举刀砍向同伴,"你是奸细!"
"疯了?"
"杀了他!"
惨叫声混着刀劈声在林子里炸开。
程高望着互相撕打的追兵,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他终于明白,师父说的"针通经络",原来不只是治人,更是......
"走。"涪翁拍了拍他的肩,"他们得折腾到天亮。"
三人摸黑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在山坳里寻到座破庙。
断墙上爬满野葛,供桌上的泥菩萨缺了半张脸,却正好遮了月光。
涪翁摸出怀里的青铜古印,印面的纹路比昨日清晰了五分,在香火味里泛着暖光。
程高凑过去,隐约看见印上浮现"针入三息"西个古字——正是《针经》的开篇。
"这印......"程高刚开口。
"医道正统的气,藏在每个真心为医的人血脉里。"涪翁用指腹印纹,"医衡会烧得掉典籍,烧不掉这个。
他们怕的不是我这把老骨头,是这印能唤醒天下医脉。"
程高望着印上渐显的字迹,突然想起演武场那些捡起名单的医者,想起他们眼里的光。
原来师父说的"火种",从来不是几卷书,是人心。
"那接下来......"
"先找个人。"涪翁望向庙外的夜色,"当年天禄阁的书童阿福,现在该在成都药市。
他手里有半卷《灵枢》残本......"
庙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程高摸了摸怀里发烫的传承印,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像是有人正沿着他们来时的路,连夜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