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漫过草棚竹帘时,王二狗的破布靴先撞了进来。
他衣襟结着冰碴,脸上沾着雪水,喘得像拉风箱:“涪……涪翁先生!吴县令家的小妾难产,血都流了半屋子!稳婆说再拖半个时辰,两条命都得交代在产床上!”
草棚里的炭盆“噼啪”爆了个火星。
涪翁正用竹片刮着针囊里的锈迹,指节在火光里泛着冷白。
他连头都没抬:“权贵的命金贵?前日东头张阿婆咳血,求到县太爷门前,连门槛都没让进。”
“先生!”程高攥着药杵的手紧了紧,药汁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吴县令虽惯会打官腔,可这两月查了三起私盐案,江滩上的渔户能安稳晒网了。若他小妾没了,指不定要迁怒百姓——”
“住口。”涪翁突然将竹片拍在案上,震得针囊跳了跳。
他望着窗外被风卷起的雪片,喉结动了动。
当年在长安太医院,皇后难产时,满宫的太医跪着背《黄帝内经》,偏他用三寸毫针挑开“气海”,硬是把皇子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可后来呢?
那孩子刚会喊“先生”,就被卷入巫蛊案,连带着他整理的《明堂孔穴》残卷,全烧在天禄阁的火里。
王二狗急得首搓手,棉袄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程高手背:“程大哥,您快劝劝!我来的时候,吴夫人正砸花瓶呢,说要把稳婆沉江——”
“拿玄针。”涪翁突然起身,草席下的黄针闪过一道幽光。
他抓过挂在梁上的粗布斗篷,雪花顺着领口灌进去,激得他眉峰一挑,“告诉那县太爷,我涪翁治的是病,不是官威。他若敢在针边上指手画脚……”他摸了摸腰间的针囊,“我就用针封了他的哑穴,让他对着棺材念‘国泰民安’。”
程高早把针囊系在腰间,闻言立刻掀开门帘。
风雪“呼”地灌进来,吹得案上的医案纸页翻飞。
王二狗缩着脖子跟在后面,鞋底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深窝:“先生您放心,吴县令在偏院候着,连灯笼都没敢点太亮,怕晃了您的眼!”
偏院的门帘刚掀开,血腥气就裹着热气扑了满脸。
程高借着火折子的光,看见地上的血污己经凝成黑块,产床上的妇人面色青灰,喉咙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
吴县令站在墙角,官帽歪在一边,官服前襟全是血点子,见涪翁进来,膝盖一弯就要跪。
“退下。”涪翁甩了甩斗篷上的雪,目光像刀子刮过满屋的丫鬟婆子,“留稳婆,其余人——滚到院外。”
吴县令张了张嘴,到底没敢说话,挥着手把人往外赶。
稳婆哆哆嗦嗦跪在床头,白发被汗黏成绺:“先生,夫人这是……这是胞衣不下,血崩了……”
涪翁的手指搭在产妇腕上,脉息细若游丝。
他突然扯开产妇衣襟,程高这才看见她小腹鼓得反常,皮肤下青筋像蚯蚓似的爬着。
“取温水。”涪翁头也不回,“程高,点艾柱。”
玄针在火上烤过,针身泛着暖红。
涪翁捏着针尾,突然刺入“关元”穴——不过三分深,产妇的身子却猛地一震,喉咙里发出闷哼。
程高盯着她凸起的经脉,瞳孔骤缩:那哪里是寻常针感?
分明是玄针引动了天地间的寒水之气,顺着针尾往产妇体内钻!
“三阴交。”涪翁的声音像浸了冰碴,第二针落下时,产妇的手指突然攥紧了床单。
稳婆惊得差点栽倒:“动了!胎儿动了!”
可就在这时,产妇的瞳孔突然涣散,脉息猛地弱了下去。
程高的手心里全是汗,针囊的绳子勒得手腕生疼。
涪翁闭了闭眼,左手按在产妇后心,右手的玄针“噗”地刺入“膻中”穴。
程高听见“咔”的一声,像是冰块裂开,又像是某种被压了千年的封印被撞开——
“哇!”
婴儿的啼哭炸响在偏院里。
稳婆手忙脚乱地接过裹着血污的小身子,脐带还连着产妇,却己经哭得中气十足。
吴县令“扑通”跪在地上,额头砸在青石板上,声音发颤:“先生大恩,吴某没齿难忘!往后江滩上的医馆,吴某拨二十亩地——”
“不必。”涪翁抽回玄针,针身上的血珠“啪嗒”掉在地上。
他转身要走,却突然顿住,手按在胸口。
程高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游走——那枚青铜古印的纹路正在发亮,“黄钟应律”西个古字缓缓浮现,烫得涪翁指尖发疼。
“原来如此……”涪翁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黄针引气,果然要应着命理的共鸣。”
回到草棚时,天刚蒙蒙亮。
程高生起炭盆,见涪翁坐在竹榻上,手里转着那枚玄针。
针身映着晨光,竟隐隐透出点金黄。
王二狗缩在墙角啃冷馍,突然“嗷”地一声跳起来:“程大哥!江滩上有人往这边走!带头的是赵元礼,还带着七八个拿书简的!”
涪翁的手指停在针尾。
他望着窗外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芦苇,突然笑了,笑得眉梢都扬起来:“儒生?来得正好。”他把玄针插回针囊,又摸了摸胸口的古印,“程高,把那坛去年埋的梅子酒起出来。赵老夫子既然爱讲‘礼’,咱们就用针给他上一课。”
程高应了一声,转身去后院刨酒坛。
王二狗扒着窗沿往外看,见赵元礼的灰布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后的学子举着“医为小道”“邪术惑民”的木牌,踩得雪地上一片狼藉。
他缩了缩脖子,正要说话,却见涪翁己经披上斗篷,玄针囊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光。
风雪卷着人声扑进草棚,混着远处江面的浪响,像是要把什么旧年的恩怨,连带着新崭崭的医道,一起卷进这场未歇的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