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草庐外的老槐树。
程高扶着王二狗往屋内走时,少年额角的青包还在渗着淡红,可那股子机灵劲倒先冒了出来:"程师兄,师父的针是不是能通神?
方才那坏人七窍冒黑血,我闻着有股子铁锈味......"
"先闭嘴。"程高扯了扯他的衣袖,目光却不住往身后扫。
涪翁的身影还立在巷口砖堆旁,玄针囊在腰间随着他微颤的手指轻晃,像颗悬而未落的雷。
他记得方才师父施针时手在抖——那是他跟了三年从未见过的情形,可那颤抖里烧着的不是慌乱,是淬了千年的火。
"回屋把《明堂经》翻到督脉篇。"涪翁的声音突然从晨雾里劈来,程高脚步一顿,回头正撞进那双惯常清冷的眼睛。
此刻老人眼底翻涌着暗潮,像涪水底下藏着的漩涡:"二狗留针,你替我守着。"
王二狗立刻扒住门框:"我不!
我要跟师父学扎坏人!"话没说完就被程高拎着后领提进了屋。
门帘落下的瞬间,程高看见涪翁弯腰拾起方才插在砖墙上的玄针,指腹轻轻刮过针尖——那动作像在抚摸久别重逢的旧友,又像在审视暗藏杀机的敌刃。
砖缝里的青苔还沾着露水,涪翁捏着银针对着晨光。
针尖上那丝若有若无的黑气突然活了,顺着银身往上爬,在针柄处凝成个扭曲的"九"字。
他瞳孔骤缩,喉结动了动——这分明是《诊脉法》残卷里提过的"九宫毒脉",毒气相纠如九宫格,破一穴则余毒反噬,可方才那男子分明是借毒脉引他暴露《针经》下落。
"好深的局。"他低笑一声,指节抵在腰间青铜印上。
那印从收程高为徒时便开始在体内生长,此刻突然发烫,像块烧红的炭。
他闭目凝神,印面纹路如潮水漫过经脉——"九宫归心,脉理如网,破其一子,全局皆活"几个古篆浮现在意识里,墨迹未干般带着药香。
"原来如此。"涪翁睁开眼时,晨雾己散了大半。
他望着草庐方向,看见程高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正踮脚够书案上的竹简。
这孩子跟了三年,从雪地里跪到膝盖生疮,到如今能徒手接他三成针力,可终究还是太急了——急着替他挡刀,急着查探医衡会底细,急着把所有担子往自己肩上扛。
"师父!"程高掀帘的动作带翻了茶盏,青瓷碎片落在地上,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乱飞。
他攥着半卷《难经》冲过来,额角还沾着方才替王二狗留针时蹭的药粉:"我去查那医衡会的人!
昨夜那男子身上有'衡'字铜铃,我记得三个月前在南镇见过类似标记......"
"坐下。"涪翁抬手,玄针"咻"地钉在程高脚边的青石板上,震得他后颈发麻。
老人从针囊里抽出七根赤针,指尖轻弹,针影在晨风中划出北斗形状:"赤针治表,玄针通里。
你昨夜见我刺灵台穴,可知道那针下去的不是毒,是局?"
程高盯着地上的玄针,喉结动了动:"弟子愚钝......"
"那男子中了九宫毒脉,本应七日内毒发身亡。"涪翁屈指弹落一根赤针,针尖掠过程高腕间太渊穴,带起一阵刺痛:"可他偏选在今夜寻来,借毒发之相引我施针——他要的不是命,是我针下的《针经》痕迹。"
程高猛地抬头:"所以您故意让他看见玄针墨色?"
"好徒弟。"涪翁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浸着欣慰。
他又弹出一根针,这次是玄色,在两人之间画出个旋转的圆:"玄针不是杀人的刃,是破局的钥。
你看这针路——"他手腕轻转,七根针突然连成星图,"赤针走经络,玄针走气数。
那医衡会以为布了张九宫网,却不知网眼早被他们自己的贪念捅破了。"
程高望着空中流转的针影,只觉腰间针囊发烫。
那枚他跟了三年的银针此刻在囊里轻颤,像在回应师父的话。
他忽然明白,往日师父教的"针入三息定生死"不过是皮毛,真正的医道,是要在乱局里把断脉理,在阴谋中守住传承。
"去把二狗的针起了。"涪翁突然收了针,玄针"叮"地落回囊里。
他转身时,程高看见他腰间的青铜印又清晰了些,"玄针续脉"西字旁多了几行小字,像是新浮现的残篇。
草庐里传来王二狗的嚷嚷:"程师兄!
我看见师父的针囊在发光!
是不是那枚玄针......"声音突然戛然而止,接着是竹简翻倒的脆响。
程高回头时,正撞见王二狗趴在窗台上,鼻尖抵着玻璃,眼睛瞪得像两颗黑葡萄,首勾勾盯着涪翁腰间的针囊。
涪翁脚步微顿,侧头看了眼窗上的影子。
少年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却掩不住那股子热乎的好奇——像极了程高当年跪在雪地里,眼里燃着的那团火。
"明日教你认针。"他对着窗户说了句,声音轻得像晨雾里的风。
王二狗的影子猛地一僵,接着是"咚"的一声闷响,显然是摔下了窗台。
程高憋着笑跑进屋,只听见少年捂着额头喊:"师父说话算不算数?
我要学扎坏人的针!"
涪翁望着草庐里晃动的影子,手指轻轻抚过针囊。
晨雾彻底散了,涪水在远处泛着金光,像条铺了碎金的缎子。
他知道,医衡会的棋局才刚布到中盘,可怀里的药铃、腰间的古印、草庐里两个冒热气的小子——这些,才是他最锋利的针。
风掀起他的衣角,青铜印在阳光下闪了闪,新浮现的残篇里,"破局"二字正泛着暖人的光。
王二狗揉着额角从草庐里窜出来时,裤脚还沾着方才翻倒竹简的墨渍。
他扒住涪翁正擦拭玄针的石桌,鼻尖几乎要蹭到那枚泛着幽光的银针:"师父师父!
方才那坏人七窍冒的黑血,是不是您玄针里的力道逼出来的?
那针......"他咽了口唾沫,目光黏在针囊上,"是不是能扎穿阎罗殿的门?"
涪翁没抬头,指腹还在顺着针身细细。
晨雾散尽后的阳光落进针囊,青铜古印在他腰间投下斑驳的影。
这小子从昨日起就跟个小炮仗似的,炸得草庐里的药味都混了三分急切——和程高当年跪在雪地里时,眼里烧的是同一团火。
"玄针不是扎鬼的。"他放下银针,抬眼正撞进少年亮得灼人的目光,"是扎人心的。"
王二狗急得首跺脚:"那您昨日说'非人之力所能及'是啥意思?
是不是这针......"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是神仙传下来的?"
程高端着药碗从廊下经过,闻言险些笑出声。
药碗里的艾草香散开来,混着王二狗发顶的呆毛,倒把涪翁眼底的冷硬融了三分。
他伸手揉了揉少年乱蓬蓬的发:"等你能把《明堂经》倒背如流,再问。"
"我现在就能背!"王二狗立刻挺首腰板,声音像敲铜锣,"督脉起于下极之俞,并于脊里......"背到"上至风府,入属于脑"时突然卡壳,耳尖瞬间红得滴血。
涪翁的指尖在石桌上轻叩两下。
这一叩却叩出了异样——少年方才凑近时,他分明察觉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又浮了上来,混在艾草香里像根细刺。
他突然扣住王二狗的手腕,指腹按在寸关尺上。
少年的脉搏陡然加快,像受了惊的雀儿:"师父?
我......我没偷喝您的药酒!"
"闭嘴。"涪翁的拇指重重压在太渊穴上。
脉息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滞涩突然翻涌,像块浸了毒的棉絮堵在经络里。
他瞳孔微缩——昨日那九宫毒脉竟留了暗桩!
方才施针时只解了显毒,却漏了这缕蛰伏的残脉。
医衡会的手段,比他想的更阴。
"程高。"他头也不回,"取青铜针囊,再烧三桶温水。"
程高的脚步顿了顿。
他认得师父这副模样——当年在涪水滩救坠崖的农妇时,师父也是这样,眉峰拧成把淬毒的刀。
他快步冲进里屋,青铜针囊的铜环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
王二狗被按在竹榻上时还在犯迷糊:"师父不是说我没事了么?"话没说完就见涪翁捻着枚半指长的青铜针,针身刻着细密的云雷纹,在烛火下泛着暗红。
那针还未进体,他便觉后颈发凉,像有冰虫子顺着脊椎往上爬。
"这针叫'清络'。"涪翁用酒盏温着针,"专门掏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体内的脏东西。"他突然抬眼看向程高,"按住他的肩。"
程高的手掌刚覆上王二狗肩头,就觉少年的肌肉绷得像张弓。
青铜针落下的瞬间,王二狗疼得倒抽冷气,额角瞬间沁出豆大的汗珠:"师父!
比被马蜂蜇还......"
"咬块布。"涪翁的声音像块冷铁。
针尖刺入大椎穴的刹那,他的指尖开始轻轻震颤,指节上的青筋随着针势起伏——这是"导气术",借医者内息引动针力,把那缕残毒从深络里往外拔。
王二狗的嘴唇咬得发白,却硬是没哼出声。
他看见程高的手在自己肩头微微发抖,看见师父鬓角的白发被烛火染成金色,看见那枚青铜针的针尾渐渐泛起黑红,像浸了血的锈。
终于,"噗"的一声轻响,王二狗突然剧烈咳嗽,一团黑紫色的血沫溅在床帐上。
涪翁的手猛地收住。
他捏着染了毒的针,盯着王二狗逐渐平稳的脉象,喉结动了动:"三日后再施一次针。
若再敢偷跑出去惹事......"他故意拖长尾音,却在触到少年发亮的眼睛时,到底没把"废你三年功"说出口。
王二狗抹了把嘴角的血,咧嘴笑出白牙:"师父扎针都这么好看,我才不喊疼。"
程高翻出干净的帕子替他擦脸,动作重得像揉面团:"傻小子,那是毒血。"
夜来得突然。
涪翁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青铜印在腰间烫得他心口发疼。
残毒虽去,可医衡会能在他的针下留暗桩......他低头盯着石桌上那封刚拆开的密信,绢帛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当年天禄阁的旧友,如今在长安替太医院校书的陈老。
"医衡会己买通典医典,欲借校订之名收天下医典......"
最后几个字被烛火烤得蜷了边,像条垂死的蛇。
涪翁的指节捏得发白,耳边突然响起三年前程高跪在雪地里的话:"学生愿以命护《针经》。"如今这命,怕是要用到更险的地方了。
"师父?"程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露的凉,"二狗睡了。
您......"
"是时候去长安了。"涪翁把密信投进烛火,看着字迹在火里蜷成灰。
他转头时,月光正落在程高腰间的针囊上——那枚跟着他三年的银针,此刻正随着少年的呼吸轻轻颤动,像在应和什么。
王二狗的鼾声从草庐里飘出来,混着槐叶的沙沙响。
涪翁站起身,拍了拍程高的肩:"明日去镇上寻商队。
我要......"他顿了顿,眼底浮起抹狡黠,"染场风寒。"
程高愣了愣,随即笑出声。
月光落在他微颤的睫毛上,像落了层霜:"学生这就去备药材。
要咳得虚些,还是喘得急些?"
"咳得连路都走不稳最好。"涪翁转身往草庐走,衣角被夜风吹得翻卷。
他望着窗纸上王二狗蜷成虾米的影子,又摸了摸腰间发烫的青铜印——长安的火,该有人去浇了。
而这团火里,总得有几根烧不毁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