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底擦过浅滩的沙砾,发出细碎的声响。
程高弯腰扶住周伯颤抖的胳膊,抬眼便见几座泥墙灰瓦的屋子散落在江湾,竹篱笆上挂着半干的渔网,两个光脚孩童正蹲在岸边用树枝戳水——这是他们在南岸寻到的第一个渔村。
"阿公!
有外乡人!"扎羊角辫的女孩撒腿往村里跑,竹板鞋拍得地面咚咚响。
王二狗把麻絮往肩头一甩,先跳上了岸,裤脚还滴着江水:"师父,我去喊人借个灶!
昨夜周伯咳得床板都颤......"话没说完突然顿住,他望着村头歪脖子树下的草席,那里躺着个白发老者,胸口起伏急促如破风箱。
涪翁的目光扫过老者青灰的唇色,脚步未停便走了过去。
程高跟着蹲下,见老者腕脉细若游丝,舌苔焦黑,分明是热症耗干了津液。"去船里取竹沥水。"涪翁解下腰间银针囊,指腹抹过针尾的云纹,"王二狗,把你怀里的野山梨捣汁。"
王二狗手忙脚乱掏梨,指甲缝里还沾着船缝的桐油:"师父您咋知道我藏了梨?"
"你裤兜鼓得像蛤蟆肚子。"涪翁屈指弹了下他额头,转头时眼神己沉入深潭。
程高递来竹沥水,他托起老者后颈喂下小半盏,指尖在老者颈后"风池穴"轻叩两下,突然拔针——三寸长的青针带着冷光刺入"大椎穴",针尾微微震颤。
"青针·疏热。"涪翁拇指轻旋针柄,程高看见针身泛起淡青色光晕,顺着老者经络往西肢蔓延。
原本蜷成虾米的老者突然长出一口气,攥住草席的手松了。
围观的村民从篱笆后探出脑袋,扎羊角辫的女孩拽着母亲的围裙:"阿娘,他扎针跟画符似的!"
"这是'青针',入门火候。"涪翁起针时,老者己能抬眼望人,"去挖半筐鲜芦根,取汁煮稀粥。"他转头看向呆立的村妇,"你家男人去年落水,我在他'气海穴'留过针——记得?"
村妇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在泥地上:"是!
是前年腊月,您扮成渔翁救的他!"她抹着眼泪去扒芦根,其他村民也围上来,有递木凳的,有端来新摘菱角的。
王二狗啃着菱角首乐,程高却捏紧了药囊——师父向来避世,今日为何要在陌生渔村显露医术?
"程高,去把我那方旧绢帕找出来。"涪翁用草叶擦净银针,声音压得只有徒弟能听见,"帕子上抄着'医道传承印'的残句,你故意落在村东头老槐树下。"
程高瞳孔微缩:"师父是要......"
"引蛇出洞。"涪翁望着江对岸若隐若现的烟尘,"追兵不会只堵渡口。
咱们越藏着,他们越像没头苍蝇;咱们露点破绽,他们才会凑上来——"他指节叩了叩老者方才躺过的草席,"就像这热症,得先把火引出来,才能连根拔。"
暮色漫上屋檐时,王二狗叼着狗尾巴草从村西头晃回来,袖口还沾着药渣:"师父,那游方郎中果然上钩了!
我跟他说'传承印能复原《针经》',他手都抖了,刚才挑着药箱往镇里去了。"
"做得好。"涪翁往灶里添了把柴,锅里的芦根粥咕嘟作响,"程高,今夜你扮成盐商,去十里外的'济生堂'——我昨日在船里瞧见,那医馆后墙有新翻的土,必是藏了人。"
程高应了声,转身去换粗布短打。
王二狗凑过来扒拉他的药囊:"我也去!
我帮你望风......"
"你守着周伯。"涪翁舀了碗粥递给老者,"他这热症看着退了,后半夜怕是要反复。"
夜漏三更,程高摸黑穿过芦苇荡。
济生堂的灯笼在街角忽明忽暗,他压低斗笠,故意在药柜前大声问:"有治腿寒的虎骨膏么?"
"客官来得巧。"账房里钻出个獐头鼠目的伙计,眼神在他腰间的钱袋上溜了一圈,"您跟我来后堂,咱们这有从长安来的......"话没说完被里间的咳嗽打断。
程高跟着伙计拐过屏风,便见三个穿青衫的人围在桌前,桌上摊开的正是他眼熟的《黄帝内经》残卷——卷角的虫蛀痕迹,是天禄阁旧藏。
"这是新到的'货'。"伙计谄媚地哈腰,"川东来的盐商,手头阔绰。"
为首的青衫人抬眼,眉骨有道刀疤:"会把脉么?"
程高指尖搭上他腕脉,故意皱起眉头:"脉沉而涩,是肝郁脾虚......"
"废话!"刀疤男拍桌,"我要的是《针经》下落!
听说你们盐帮走南闯北......"
程高心里一紧,手却稳稳按住对方手腕,拇指悄悄压在"内关穴"上——这是他跟师父学的,能让人短暂失语。
刀疤男张了张嘴,只发出嗬嗬声。
程高趁机扫过桌上密信,最底下那张写着:"医衡使半月后抵巴郡,主持医盟大会,务必要拿到传承印......"
"客官?
客官?"伙计的叫声拉回思绪。
程高松开手,刀疤男猛咳两声,抓起密信塞进怀里:"今日不做买卖,你走吧!"
程高退出医馆时,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他绕到后巷,借着月光把密信内容默记在心里——原来那伙人正是医衡会的爪牙,而所谓的"医盟大会",不过是他们窃取医道正统的幌子。
第二日晌午,村头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
涪翁坐在竹椅上,面前摆着药碗,正给个裹着青布头巾的"患者"诊脉。
程高站在人群后,一眼便认出那人——他昨夜在济生堂见过,是刀疤男的手下。
"你这是心肾不交。"涪翁捻着胡须,"我给你开副安神汤:酸枣仁三钱,茯神三钱......再加半钱迷幻草。"
程高瞳孔骤缩——迷幻草微量能让人精神恍惚,多说胡话。
那探子接过药碗,连声道谢,喝完便摇摇晃晃往镇里去了。
未到黄昏,镇上传来消息:有个疯子在酒肆里喊"医衡会要抢医典",被官差捆了送进大牢。
月上中天时,涪翁坐在晒谷场的石磨旁,青铜古印在他掌心泛着幽光。
程高蹲在旁边,看着印面新浮现的纹路:"这印......"
"西汉初年,医家联盟为护医道正统所铸。"涪翁指尖抚过印纽的云纹,"每代医圣凭此印聚同道,抗外侮。
可后来......"他望着江对岸的方向,声音低了下去,"王莽篡汉,他们烧了天禄阁,更要毁了这枚'医衡印'——真正的传承印,还在医衡会手里。"
程高握紧了拳头:"师父是要......"
"医盟大会。"涪翁将古印塞进程高怀里,"他们要借大会立威,咱们便要借大会夺印。"他抬头望向山影,那里有蜿蜒的古道通向巴郡,"三日后,咱们扮作川东医派的代表......"
晚风掀起程高的衣角,他摸着怀里的铜印,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月光落在涪翁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霜,却又亮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