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涪翁蹲在废墟里,指尖沾着炭灰。
他面前的断砖上摊着半本《金匮要略》,封皮焦得卷边,内页却因夹在两本厚书中间,只边缘熏了层黑。
程高捧着陶瓮蹲在左侧,瓮里的朱砂映得他眉眼发红;王二狗撅着屁股在瓦砾堆里扒拉,鱼篓早空了,此刻装满湿漉漉的药渣和烧剩的竹片。
"师父!"王二狗突然用手指抠住块焦纸,"这页黏在砖缝里,没烧透!"
涪翁接过时,指腹被纸边划了道细血。
残页展开,除了《金匮》的条文,夹缝里还夹着张暗红绢帛,墨迹是用朱砂调了牛胶写的,经火一烤反而更显鲜艳——"医衡会·九宫脉理图"几个字下,密密麻麻标着"巴郡医庐""广汉药堂""蜀南草寮",每个地名旁都画着小针,针尾系着红绳。
程高凑过来,眉峰拧紧:"这是......他们记的民间医馆位置?"
"引我们去的死地。"涪翁用银针挑起绢帛,火光照得他瞳孔发亮,"若我等信了这是医道传承,按图索骥去寻,怕是前脚到,后脚就被围了。"他突然低笑,指节叩了叩绢帛,"但既是引,便有藤。
顺藤摸瓜,总比无头苍蝇强。"
王二狗挠了挠被烟熏黑的脸:"那咱......"
"收。"涪翁将残页和绢帛一起塞进怀里,"日头毒了,去城郊破庙歇脚。"
日头西斜时,三人进了座古刹。
庙门倒了半扇,檐角铜铃锈成深绿,佛龛里的泥像缺了半张脸,倒像在笑。
程高捡了块干净的蒲团铺在供桌上,王二狗去后殿抱了堆干柴,火折子"噗"地窜起,把残卷映得透亮。
涪翁取出随身银针,最细的那根悬在绢帛上方。
他的指尖微颤,不是因为火烤,是气的——银针刚触到"九宫脉理"西个字,便像被磁石吸住般往下沉。
"这不是医道。"他的声音像淬了冰,"是控人之术。"
程高凑近些,见绢帛上的穴位图与《黄帝内经》大相径庭:原本主调气血的"心俞"被标成"锁魂",通利关节的"肩井"改作"缚魄",连最普通的"合谷"都注着"激怒"二字。
王二狗凑近看了眼,惊得后退半步,撞翻了装水的陶碗:"他们......他们要用针扎人,让医者听他们的?"
"比这更毒。"涪翁的拇指着针尾,"若按图施针,被扎者会渐渐失了本心——想笑时哭,该怒时喜,最后连开方抓药都要顺着施针者的意思。"他突然抬眼,目光扫过程高和王二狗,"若这术法传了出去,天下医者都成了提线木偶,医道......"他没说下去,指节捏得发白。
程高攥紧了腰间的药囊:"师父,那咱们......"
"送饵。"涪翁抽出张麻纸,提笔抄下"九宫脉理"前半段,"你明早去市集医坊,就说得了本奇书,要寻识货的人共赏。"他顿了顿,"记得把'蜀南草寮'几个字念得响些。"
程高点头时,王二狗己经搓着巴掌笑了:"我去山脚下蹲着,保准把尾巴揪出来!"
次日破晓,程高抱着麻纸进了城。
他故意走得慢,路过"回春堂"时提高声音:"可惜这'九宫脉理'只抄了半卷,也不知蜀南草寮有没有全本......"药铺里的老郎中探出头,他便把纸摊开,引得几个学徒围过来。
涪翁蹲在城门口的老槐树上,叶缝里看得分明。
未时三刻,个戴斗笠的男子从巷子里闪出来,始终跟程高保持着十步远。
男子腰间挂着个青铜药铃,铃上刻着麦穗纹——正是医衡会的标记。
"师父!"王二狗的声音从树后传来,他正扒着土墙,鼻尖沾着草屑,"那孙子跟着阿高往山脚去了!"
涪翁翻身下树,落地时像片叶子:"跟紧了,别打草惊蛇。"
山脚的竹林里,程高停住脚步。
他转身时,斗笠男子也停住,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
"这位兄台,跟了我半日,是想买这卷书?"程高把麻纸举了举,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傲气。
男子摘了斗笠,露出张刀疤脸:"小友好眼力。"他往前凑了两步,"这书我要了,五两银子——"
"哗啦"一声,王二狗从竹丛里扑出来,像头小豹子。
他抱着男子的腿往下坠,程高趁机扣住对方手腕,反剪到背后。
男子骂了句,正要踢腿,却见涪翁从竹林深处走出来,手里转着根青针。
"医衡会·游方使?"李柱国的声音像浸了冰水,"说,来做什么。"
男子梗着脖子:"我是路过......"
"练泉穴。"李柱国的针快如闪电,扎进男子喉结下。
男子张了张嘴,声音突然变哑,像被人抽走了声带:"我......我是医衡会游方使,奉命......奉命查探民间医书。"
涪翁又捻起根赤针,扎进男子后背心俞穴。
男子浑身剧颤,额角冒出汗珠,话像开了闸的水:"会里要收天下医典,培养受控的御医。
九宫脉理是为了......为了让医者听令,先渗透郡县,再进皇宫......"他突然哭起来,"我不想的!
可他们抓了我娘,说不办事就......"
涪翁拔了针,男子瘫在地上喘气。
程高蹲下去,扯下他腰间的药铃,铃里掉出块木牌,刻着"医衡·戊"。
"他们不是要复兴医道。"涪翁捏着木牌,指节泛白,"是要奴役医道。"
当夜,古刹的油灯熬得半干。
涪翁在麻纸上抄了二十份"九宫脉理"残页,每份都添了句:"医道非私器,岂容奸人染!"程高用蜡封了,让王二狗分发给路过的商队、挑担的药农。
"师父,这样他们会知道是咱们。"程高有些担忧。
"知道才好。"涪翁把最后一份塞进陶瓮,"他们要的是藏着掖着的老鼠,咱们偏要做举着火把的人。"
三更时分,古刹的铜铃突然响了。
不是风动,是马蹄声震的。
王二狗从后窗探出头,倒吸口凉气:"山脚下有火把!
得有百来号人!"
涪翁走到门口,望着远处跳动的火光,嘴角勾起抹笑。
他摸了摸腰间的传承印,印面不知何时又多了行字:"以针为刃,破局而生。"
"把药囊背上。"他转头对程高和王二狗说,"他们以为烧了医典就能断传承,可他们不知道——"他举起那卷《金匮要略》残页,"人在,医道就在。"
马蹄声更近了。
程高握紧了针囊,王二狗抄起鱼篓里的竹片(不知何时,他竟偷偷藏了片没烧完的《针经》)。
古刹的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月光漏进来,照在三人腰间的药囊上,照在残卷的字上,照在传承印的青铜纹路上。
山脚下,火把组成的长龙正往古刹涌来。
而古刹里,三个人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长到能跨过山梁,长到能穿过岁月,长到能让千百年后的人,依然记得——
曾有个渔翁,在战火里捧起烧剩的医典;曾有对师徒,用银针劈开蒙在医道上的阴云;曾有群人,把医道的火种,从废墟里,从针眼里,从骨血里,传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