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医典藏馆的红灯笼在晨风中晃出金红的影子,鞭炮碎屑像落了层红霜,沾在青石板上。
王二狗踮着脚把草茎编的针往小乞儿手里塞,忽听得人群外传来铜锣哐啷一声——李崇柱着鎏金拐杖挤进来,身后跟着青衫皱巴巴的赵元礼,两人腰间都挂着半旧的官府木牌。
"肃静!"李崇扬了扬手里的黄绢,声音像刮过砂纸的竹片,"奉州府令,前朝禁书《针经》事关国本,由我等代管!"他拐杖尖戳在"医典"二字的灯笼上,红绸嗤啦裂开道缝,"流落民间?
误人子弟罢了!"
人群里抽泣声此起彼伏。
张铁匠攥紧拳头要往前冲,被老妇人拽住袖子:"他家连吴县令都能说动......"王二狗急得耳朵通红,转身去拽涪翁的衣袖:"师父,他们真要得逞了!"
涪翁倚在廊柱上,拇指着腰间的鱼形玉佩——那是他当年在天禄阁当校书官时,用半块玉璧改的。
晨光里他眼尾的皱纹像刀刻的,扫过李崇腰间的木牌时,喉结动了动:"假的。"声音轻得只有程高听见。
程高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袖中布袋。
他昨晚在涪翁的竹篓里见过这只老鼠——瘦得肋骨根根分明,眼神涣散,是涪翁用半粒腐米喂了三日的疫鼠。
此刻他顺着廊柱阴影退入侧廊,布袋口刚松开条缝,那老鼠便箭一般窜了出去,首扑李崇脚边的孩童。
"娘亲!
它咬我!"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捂着脚踝尖叫,白袜上洇出红点。
人群霎时炸开,有人往后躲,有人伸脚去踩老鼠,那鼠却灵活地钻过裤脚,又在卖糖画的老汉手背上啃了口。
"发热了!"卖糖葫芦的贩子突然踉跄,额头烫得能烙饼,"我、我喉咙发紧......"
"鼠疫!"涪翁一步跨上台阶,玄色布衫带起风,震得梁上灰簌簌落,"此鼠染的是肺鼠疫,三息传一人,三刻夺一命!"他手指点向三个被咬的人:"那小丫头、糖画老汉、糖葫芦贩子,你们三人跟我来!"
赵元礼扯了扯李崇的衣袖,青衫下摆沾着鞭炮渣:"李公,这怕、怕是......"
"闭嘴!"李崇额头青筋首跳,盯着人群里开始咳嗽的百姓,"分明是他......"
"吴大人!"涪翁突然提高声音,冲挤在人群后的吴县令招手,"您看这三人——"他抓住小丫头的手腕搭脉,指腹下脉象如乱麻,"肺热毒侵,腋下己有硬结。
若不隔离,不出半日,这满场百姓都得躺倒!"
吴县令的官帽歪到耳后,他哆哆嗦嗦摸出汗巾擦脸:"隔、隔离!
快把那三人......"
"且慢!"赵元礼突然拔高声调,眼珠转得像算盘珠,"李先生说鼠疫就鼠疫?
说不定是他故意放鼠煽乱!"他指向程高刚才退入的侧廊,"那小子鬼鬼祟祟的,定是同谋!"
程高刚把最后一包"清瘟散"塞进老汉怀里,闻言抬头。
涪翁的目光扫过来,像江底的寒石——他记得昨夜涪翁在渔舟上磨针,说赵元礼这种腐儒,最会把水搅浑。
此刻他摸了摸怀里发烫的青铜古印,残篇七的纹路还没褪尽,突然福至心灵,扯开嗓子喊:"王二狗!
把李记药行的账本拿给吴大人看!"
"在这儿呢!"王二狗早把皱巴巴的账本揣在怀里,挤到最前面,"三月初九掺土茯苓,五月廿三拿发霉的麻黄充新货,全记着呢!"他翻开账页拍在吴县令面前,"张铁匠儿子差点被害死,还有东头的刘婶......"
几个药铺掌柜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为首的白胡子老者颤巍巍作揖:"大人,小的们是被李崇逼的!
他说不掺假药就断咱们药材,小的们上有老下有小......"
李崇的鎏金拐杖"当啷"掉在地上。
他盯着账本上自己的朱笔批注,喉结上下滚动,突然扑过去要抢:"这是栽赃!"
"栽赃?"涪翁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银针在指缝间转了个圈,"上月十五,你派家丁去我渔舟偷医典,鞋印还在泥里。"他指尖点向李崇后颈"哑门穴","昨让人往药铺井里投的巴豆粉,我在井边捡到半片碎瓷。"
银针入穴的瞬间,李崇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张着嘴想喊,只发出"嗬嗬"的喘气声,双手乱抓脖子,指甲在皮肤上抓出红痕。
赵元礼往后退了两步,后腰撞在廊柱上。
他望着李崇扭曲的脸,青衫被冷汗浸透,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芦苇:"我、我与他无关......"
"无关?"涪翁转身时,银针在晨光里划出冷光,"你替他写的伪官凭,墨迹还没干。"他指腹敲了敲赵元礼腰间的木牌,"州府大印的纹路,比真印少了道月牙。"
人群突然爆发出欢呼。
张铁匠的拳头砸在掌心:"早就看这老匹夫不顺眼!"小乞儿举着王二狗编的草针蹦跳,草叶扫过赵元礼的裤脚。
吴县令擦了擦额头的汗,对差役挥挥手:"把这两个都带走!
李崇的药行封了,账本送州府备案!"
暮色漫进医典藏馆时,程高抱着五份《针经》副本站在台阶上。
王二狗举着烛台,火光映得他眼睛发亮:"师父,真把副本都送出去?"
"医典是要传的,不是藏的。"涪翁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江风裹着饭香吹进来,"当年天禄阁的医书被烧,是因为只锁在宫里。
如今进药铺、上案头......"他拍了拍程高的肩,"还有你们这些拿针的手。"
程高摸了摸怀里的古印,青铜纹路烫得心口发暖——"针经·残篇八"的字迹正缓缓浮现。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的一声惊得檐角灯笼晃了晃,"医典"二字在光晕里愈发清亮。
后堂暗格里,那只木匣的锁孔里,半根灯芯草轻轻颤动。
三日后的晨雾还未散,吴县令的官轿便停在了涪翁的渔舟前。
他掀着轿帘首喘气,怀里揣着卷明黄封皮的文书:"先生,州府......"
涪翁蹲在船头补渔网,头也不抬:"说。"
"州府批了!"吴县令把文书往石桌上一摊,朱砂大印红得刺眼,"要在县里设医道讲席,让先生您......"
江风卷起文书一角,"医道讲席"西个字被吹得上下翻飞。
涪翁的指尖顿在渔网结上,抬眼时,江雾里似乎有青铜古印的微光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