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残破的殿顶漏下来,在涪翁掌心镀了层银边。
他握着两枚青铜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枚是刚从医祖像下取出的"医衡印",另一枚在体内发烫,正是那枚随收徒逐渐显形的"医道传承印"。
两枚印隔着皮肉共鸣,震得他虎口发麻,却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天禄阁大火里,那些在火中蜷曲的竹简,每一道裂纹都像在喊疼。
"老匹夫!"张仲甫的断喝撞碎了殿内的嗡鸣。
这个从前和他共校医典的同僚,此刻眼眶泛红,腰间铁剑挑开半扇焦黑的木门,身后跟着七八个持短刃的医衡弟子,刀光映得他脸上的刀疤一跳一跳——那是三年前涪翁用针挑开他额角毒疮时留下的,当时他还握着涪翁的手掉眼泪,说"先生大恩,张某没齿难忘"。
"此印本属天下苍生。"涪翁拇指着"医衡印"的云雷纹,声音像淬了冰,"岂容尔等私藏做谋利的幌子?"他突然扬手,一枚玄针"叮"地扎进脚下青石板,针尖没入三寸,石屑飞溅间,无形气浪如涟漪般荡开。
最前排的医衡弟子被撞得踉跄后退,短刃"当啷"掉地,后颈冷汗浸透了粗布短打。
程高在旁握紧针囊。
他能看见师傅袖口下的青筋——那是运针到极致的征兆。
三年前他跪在涪水滩头,雪埋到胸口时,师傅也是这样的手,用一根青针挑开他冻僵的指尖,说"学医先学忍,忍不过这股子疼,救不了别人"。
此刻他摸出三枚赤针,反手钉在左侧窗棂,针尾的红穗子被气浪卷得猎猎作响,像三簇跳动的火苗。
"血针术!"张仲甫突然咬破舌尖,血珠溅在掌心铁针上。
那十二枚短针瞬间泛出妖异的紫,带着腥甜的血气破空而来。
涪翁瞳孔微缩——这是他在《禁方》里见过的邪术,用活人血养针,专破医者内息。
他旋身挡在程高和王二狗身前,腕间银芒连闪,七枚赤针呈北斗状飞出,针尖与血针相击,迸出火星落在王二狗脚边的幻形散上,腾起一片五彩烟雾。
"闭眼!"王二狗大喊着抄起药杵横扫,竹篓里的药粉被气浪掀得漫天飞舞。
张仲甫的身影在烟雾里晃成三个,最左边那个举剑冲来,程高眼疾手快,一枚赤针"噗"地扎进他肩井穴。
那弟子闷哼一声,手臂当场垂落,短刃"当"地砸在地上,震得他虎口发麻——这是师傅教的"封三脉"针法,专破武夫蛮力。
"程高护左!
二狗撒药!"涪翁的声音混着针鸣,他能感觉到体内传承印的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清晰,《针经》里"观虚实者,先察气血之变"的句子在脑海里炸响。
张仲甫的血针又至,这次他不躲不闪,屈指弹出一枚赤针,精准撞在对方来针的针尾——血针"叮"地转向,擦着张仲甫耳畔扎进柱中,惊得他踉跄两步,鬓发被针尖挑落一绺。
"你疯了?!"张仲甫额角青筋暴起,突然从怀中摸出个黑陶瓶,往嘴里猛灌一口。
涪翁嗅出那股腐臭——是养了三年的尸毒。
果然,张仲甫的眼白瞬间泛青,指尖的针变成青黑色,针尾还挂着黏腻的血珠。"毒龙针!"程高的声音带着颤,他见过这招——去年医衡会在南阳镇杀了个不肯交保护费的药农,尸体上就插着这样的针。
涪翁的左手在袖中捏了个诀。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在战鼓上——这是玄针的征兆。
当张仲甫的毒针离他咽喉只剩三寸时,他突然抬右手,一根玄针从针囊里"咻"地窜出,在空中划出半道弧光,"噗"地扎进张仲甫颈侧哑门穴。
那针尾还在轻颤,张仲甫的动作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毒针停在半空,嘴角扯出个扭曲的笑,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闷响。
"你曾是我同僚。"涪翁伸手拔下张仲甫发间的玉簪,那是当年天禄阁校书时,汉成帝赐给每个校书官的,"今日我留你性命。"他转身时,玉簪"咔"地折成两段,落在张仲甫脚边,碎玉映着月光,像极了天禄阁焚毁那晚,从梁上掉下来的玉镇纸。
"走!"程高扯了扯涪翁的衣袖。
殿外传来更密集的脚步声,至少还有二十人。
王二狗抄起印座上的青铜灯台砸向窗口,碎玻璃溅得追兵抱头鼠窜。
涪翁将"医衡印"塞进怀里,摸出最后一枚玄针插在门槛处,玄针入地三寸,地面突然发出"咔嚓"的裂响,青砖下的夯土簌簌掉落——这是他根据《地脉经》改良的"断山针",半柱香后这里会塌出个两丈深的坑。
三人顺着殿后地道狂奔,霉味呛得王二狗首咳嗽。
程高的赤针始终护在身侧,每跑十步就回手扎一枚针在墙面,针尾的红穗子像路标,又像给追兵设的陷阱。
等他们钻出地道时,月亮己经爬到了山尖,冷风卷着松涛灌进领口,王二狗扶着石头大喘气,程高却立刻转身,用赤针封了地道出口——这是师傅教的"关门计",追兵就算找到入口,也得耗半柱香才能凿开。
站在山巅往下看,医衡会总坛的灯笼还亮着,像一串发红的鬼火。
涪翁摸出"医衡印",月光下,印面的铜锈突然剥落,露出一行古篆:"医者仁心,济世为本。"他指尖抚过那些字,指腹被磨得发疼,却笑出了声——这八个字,他在天禄阁校书时,在《黄帝内经》的卷首见过,在淳于意的医案里见过,在自己抄的每本医典扉页都写过。
"我们赢了!"王二狗抹了把脸上的汗,药杵往地上一杵,震得松针簌簌往下掉,"张老头那德行,这辈子都别想再害人了!"程高没说话,只是望着师父的背影。
月光把涪翁的白发染成了银,他怀里的两枚印还在轻震,像两颗同频跳动的心脏。
程高突然想起三年前雪夜,师傅蹲在他面前,用体温焐热他冻僵的手,说"学医不是为了赢,是为了让该活的人活"。
"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涪翁突然开口,声音被山风吹得有些散。
他转身往山下走,程高和王二狗连忙跟上。
山路上的碎石硌得脚疼,王二狗正想抱怨,突然听见前方灌木丛里传来"沙沙"的响动。
程高的手立刻按在针囊上,涪翁却没停步,只是摸了摸怀里的印——那震动,比刚才更急了。
半山腰的老松树后,两道黑影缩了缩。
其中一个压低声音:"他们过来了。"另一个摸了摸腰间的淬毒短刃,月光照在刀刃上,闪过一道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