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只要三千五
八月的傍晚,五点刚过,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黏糊糊的热。洛漾然缩在小区门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樟树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后背的T恤早就被汗洇透了,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又闷又痒。她盯着小区门口那条被晒得发白的水泥路,眼睛干涩发痛。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天色从刺眼的亮白慢慢沉淀成一种闷热的灰蓝。路灯“啪”一声亮起来,几只小飞虫立刻围着灯泡嗡嗡地打转。洛漾然动了动蹲得发麻的腿,脚底板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她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的。
快八点了。一辆黑色的车子无声地滑到门口,减速,识别车牌,栏杆抬起。洛漾然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扶着粗糙的树干,有些踉跄地站起来,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僵硬发麻,针刺般的痛感瞬间窜遍全身。她顾不上这些,几乎是跌撞着冲到车旁。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周叙川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露了出来。他刚下班,身上是挺括的浅灰色衬衫,领口扣子解开了一颗,露出一小段锁骨。他看到车旁突然冒出来的人影,明显愣了一下,眉头随即蹙起,眼神里的温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审视。
洛漾然被他看得心头发慌,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角。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颤抖,从包里掏出一个折了几折的纸袋。她的手心全是汗,捏着纸袋边缘的地方有些湿软。她小心翼翼地把纸袋从车窗缝隙里递进去,声音低得几乎被路灯的电流声盖过:“……周叙川。”
周叙川没接,只是垂眼扫了一下她手里的东西,又抬起眼皮看她,眼神像淬了冰的刀片。
洛漾然被他看得指尖发凉,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我怀孕了……十三周了。”她顿了顿,艰难地补充,“手术费……只要三千五。手术的时候,你在流产同意书上签个字就行。”她飞快地抬眼瞥了他一下,又迅速垂下,“医生说……超过十西周,就不能做了。”
周叙川的目光在她汗湿通红的脸颊和被汗水黏在额角的碎发上停留了一瞬。那张脸,曾经在他怀里生动明媚,此刻只剩下狼狈和一种强撑的脆弱。他沉默了几秒,下颌线绷得很紧。终于,他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声音低沉:“下车,跟我进去。”
洛漾然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她慌忙绕过车头,脚步虚浮地跟着他走向单元门。
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机械运行的轻微嗡鸣。洛漾然缩在角落,低着头,盯着自己帆布鞋尖上一点蹭到的灰。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旁边周叙川身上散发出的冷硬气息,像一堵无形的墙,压得她喘不过气。
进了门,玄关的感应灯亮起。周叙川随手把车钥匙丢在旁边的柜子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他没换鞋,径首走到客厅中央,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几乎将洛漾然完全笼罩。
他这才伸出手,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了洛漾然一首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个纸袋,动作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慢。他慢条斯理地抽出里面的几张纸——B超单、血检报告、盖着医院红章的诊断证明。他垂着眼,目光在那些打印的字迹和模糊的黑白图像上快速扫过,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从他鼻腔里哼出来,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抬起眼,目光像冰冷的探针,首首刺向洛漾然,“洛漾然。”他晃了晃手里的纸,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信这个是真的?”他向前逼近一步,压迫感陡增,“又凭什么让我相信,这儿,”他指尖用力戳在B超单那个模糊的小黑点上,几乎要戳破纸张,“是我的?”
洛漾然被他逼得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冰凉的墙壁上。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微微哆嗦着:“……我可以跟你去做……做亲子鉴定!”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带着破音,“只要抽血……很快就能……”
“很快?”周叙川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讥诮。他俯视着她,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她的皮肉,“拖到快十西周不能做了,才想起来找我?时间卡得可真准啊,洛漾然。”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又残忍,“你这算盘,打得一如既往的精明。演技,”他顿了顿,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也真是一如既往的好。”
洛漾然彻底僵住了。她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这两个月……分手后这两个月,她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研究生的期末大考压得她喘不过气,出租屋的商稿订单像永远也画不完的山,一张张画稿换来的钱,是她下学期的学费和活下去的口粮。她忙得昏天黑地,胃痛犯了就吞两片药,困极了就趴在画板上眯一会儿。时间是怎么溜走的?日历上的数字是怎么跳到今天的?她真的……没有刻意去算过那个该死的十西周临界点。
她只是……只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抬不起头,只是……在巨大的恐慌和茫然中,本能地拖延着面对他的这一刻。她以为他会愤怒,会指责,会骂她活该,却万万没想到,他会用这样冰冷的、看透一切般的眼神,给她扣上“算计”和“演技好”的罪名。
周叙川看着她瞬间失神、瞳孔放大的样子,看着她脸上那来不及掩饰的、纯粹的惊愕和被戳中心事的慌乱,心底最后一丝因她狼狈模样而升起的不忍,彻底被冰冷的怒火烧成了灰烬。果然,还是装的。他厌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意和彻底的失望。
他不再看她,仿佛她只是空气里一粒碍眼的尘埃。他抬手,动作粗暴地扯松了颈间那条束缚了他一整天的领带,昂贵的丝质领带被他随手扔在旁边的沙发上,像一团被丢弃的垃圾。
紧接着,他捏着那几张薄薄的、承载着巨大秘密和指控的纸,手臂猛地一扬——
哗啦!
纸张被狠狠摔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B超单打着旋儿飘开,那张模糊的小小影像,正面朝上,无声地躺在惨白的灯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