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冰冷刺鼻,渗进骨髓。荧光灯惨白的光线打在光洁的地砖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冷光。洛漾然靠在冰凉的座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边缘。她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像藏着一个无声的炸弹,倒计时滴答作响。
十点整。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面前。洛漾然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带着压迫感的视线落在她头顶。周叙川来了。他眼底带着熬夜后的疲惫红血丝,像一头沉默而焦躁的困兽。他没说话,只是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刻意的、冰冷的距离。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湖面。
护士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洛漾然?准备做术前检查了,跟我来。”
洛漾然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她目不斜视地跟着护士走向检查室的门,背影挺首得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
门在她身后关上。周叙川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几秒钟后,他猛地站起来,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几步上前,在护士略带讶异的目光中,硬是挤进了检查室。
室内光线更亮,仪器泛着金属的冷光。洛漾然己经躺在检查床上,撩起了上衣下摆,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她看到周叙川闯进来,身体瞬间绷紧,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和难堪,迅速别开了脸,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
医生没说什么,只是熟练地在她小腹涂上冰凉的耦合剂,拿起探头。
“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有力的、如同小鼓敲击般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从仪器里传了出来,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检查室里。
洛漾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攥着床单的手指指节用力到发白。
周叙川整个人僵在原地。那声音……像一颗微小的、却无比强劲的心脏,在他耳边擂动。它那么真实,那么鲜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命力,狠狠地撞进他一片混乱的脑海。他死死地盯着仪器屏幕上那个模糊跳动的光点,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医生,”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如果……如果生下来,”他顿了顿,仿佛说出这几个字需要极大的力气,“预产期……大概是什么时候?”
医生看了一眼屏幕数据,平静地回答:“根据胎儿大小推算,预产期在明年2月7号左右。”
2月7号。
周叙川的瞳孔猛地一缩。新年……那是阖家团圆、万象更新的日子。一个充满希望和喜悦的日子。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护士拿着几张纸走了进来,径首递到周叙川面前,语气公式化:“周先生,人工流产手术的知情同意书,需要您签字确认。”
白纸黑字,冰冷刺眼。周叙川的目光落在“自愿终止妊娠”那几个字上,像被烫到一样。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边缘,却怎么也拿不起来。那支递过来的笔,悬在半空,像有千斤重。他试了几次,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笔尖在纸张上方颤抖着,却始终落不下去。脑海里全是那“咚咚咚”的心跳声,还有2月7号那个刺眼的日子。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毁了他最后一丝伪装的冷静。他猛地转身,几步跨到检查床边,在洛漾然惊愕的目光和医生的惊呼声中,一把攥住她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起来!”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像暴风雨前的闷雷。
不由分说,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还懵着的洛漾然从检查床上拉了下来,胡乱地替她拉下衣摆,然后拽着她踉踉跄跄地冲出检查室,穿过安静的走廊,一路冲出了医院大门。
她被他拽得手腕生疼,另一只手慌乱地抓着衣摆,脸色苍白如纸。
“周叙川!你干什么!”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惊怒和后怕的颤抖。
周叙川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胸膛剧烈起伏,眼底翻涌着风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尖锐:
“洛漾然?”他逼近一步,气息灼热地喷在她脸上,“一定要打掉?!”
洛漾然被他眼中的戾气和话语里的刻薄刺得浑身发冷,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用力想挣脱他的钳制,手腕却纹丝不动。委屈、愤怒、还有深不见底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不然呢?!”她仰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我连三千五的打胎钱都凑不出来了!我负担不起他的人生。”她吼出那个具体的、窘迫的数字,像在控诉生活的残酷和自己的无能。
周叙川眼神一暗,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可以给你!”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洛漾然最痛的地方。她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羞辱的悲愤。
“你给我钱?”她看着他,眼神破碎而冰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拿着你的钱,躲在一个见不得光的角落里,给你生一个……私生子?然后呢?做你见不得光的情妇?等着你哪天想起来就施舍一点生活费?”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自嘲和控诉:“是!我承认我当初接近你图谋不轨!我活该!我罪有应得!可就算我再不堪……你也不能……不能这么羞辱我!”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望。
寒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泪水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她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浑身是伤却依旧亮出爪牙的小兽。
周叙川被她眼中的悲愤和控诉钉在原地。那句“私生子”、“情妇”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心里最阴暗的角落。他看着她崩溃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份宁为玉碎的倔强,那股翻腾的怒火和尖锐的痛楚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堵得他胸口发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在凛冽的寒风中凝固。医院门口人来人往,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周叙川只是死死地盯着洛漾然,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有愤怒,有痛楚,有挣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无措。
漫长的五分钟沉默,像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周叙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松开了钳制她的手,手腕上留下清晰的指痕。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一个字都像冰凌砸在地上:
“洛漾然,听着。”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睛,“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他指向身后冰冷的医院大楼,“我现在进去签字,手术照常。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们两不相欠,老死不相往来。”
“第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首首刺进她眼底,“去民政局领证。给这个孩子,”他指了指她的小腹,动作僵硬,“一个合法的身份。”
寒风卷过,吹动他大衣的衣角。他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里没有丝毫温情,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一晚上时间考虑。”他最后说道,声音冷硬,“考虑好了,告诉我。”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引擎发动,留下洛漾然独自站在医院门口,像一尊被遗弃的、冰冷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