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防盗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个充满冰冷气息的空间。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刺得洛漾然眼睛发涩。她几乎是靠着墙壁滑下去的，冰冷的瓷砖贴着汗湿的后背，激得她一个哆嗦。刚才强撑的力气瞬间抽空，只剩下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钝痛。
她没有立刻下楼。在楼道里站了很久，首到声控灯熄灭，黑暗重新包裹上来，她才深吸一口气，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挪下楼梯。
八月的夜晚，空气依然闷热粘稠。她住的地方离周叙川的高档小区很远，是城市边缘一片待拆迁的老居民区深处。穿过几条狭窄、灯光昏暗的小巷，尽头一栋灰扑扑的六层小楼，她租住在顶楼一个单间。房东把原本的阳台封起来，隔成了这间小小的栖身之所。暑假宿舍不能住，这是她唯一负担得起的地方。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还带着白天被烈日烘烤后未散尽的热气。房间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单人床靠墙放着，铺着干净的浅灰色条纹床单。床边是一个小小的原木色书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本专业书和一叠画稿，旁边立着一个米白色的帆布包——就是她刚才背的那个。墙角立着一个不大的北欧风白色简易衣柜，门关着。整个空间虽然局促，但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每样东西都放在它该在的位置。窗台上，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插着几支半蔫的白色小雏菊，是前几天路过花店打折时买的。
洛漾然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和刚才那场交锋带来的寒意都吐出去。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没有开头顶那盏刺眼的白炽灯，只拧亮了书桌上那盏小小的、光线柔和的台灯。
昏黄的光晕下，她拉开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被她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袋，还有那张冰冷的银行卡。她把银行卡放在桌角，像对待一件烫手的、却又不得不拿着的物件。然后，她抽出里面的产检报告，目光落在B超单那个模糊的小点上，指尖轻轻拂过那片区域，动作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她需要准备明天手术的东西。洛漾然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干净的、印着简约几何图案的帆布收纳袋。她开始一样一样往里放：身份证、医保卡、产检报告、一小包消毒湿巾、一包独立包装的卫生棉、一个容量适中的保温杯、一小包独立包装的巧克力、还有一小卷纸巾。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每放一样东西，都像是在确认一个步骤。手指稳定，没有颤抖，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严谨对待的任务。清点完毕，她把帆布收纳袋的抽绳拉紧，放在桌面上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些，她靠在椅背上，台灯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需要盘算手术之后的事情。明天上午手术，下午……她得回来休息。还有两张商稿的线稿客户等着看，最迟后天要交。她不能耽误太久。休息一天，最多两天，就得爬起来继续画。下学期的学费……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是黑的。钱都打给奶奶了，只留了一千块应急，谁知道……
她的手下意识地、轻轻地落在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能感受到皮肤下温热的、真实的生命感。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对不起。”一声极轻的呢喃从她唇间逸出，轻得像叹息，瞬间就消散在闷热的空气里。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视线迅速模糊。她猛地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液体“啪嗒”砸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点。
拿到报告单的那一刻，在最初的震惊和恐慌之后，心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极其不合时宜的希冀，像风中的烛火一样，曾悄悄地摇曳了一下。也许……也许这个意外，是老天给她的一个机会？也许她和周叙川……还没有完全结束？她甚至荒谬地想象过，他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震惊？愤怒之后……会不会有一点点……不一样？
她想起以前，她只是不小心切菜划破手指，他都会皱着眉把她抱在怀里，一边数落她笨手笨脚，一边小心地给她贴上创可贴。他的手很大，很暖，包裹着她的手指时，能驱散所有的不安。
可今天……冰冷的车窗，摔在地上的银行卡，淬了毒的眼神，还有那句“演技真好”……像一盆冰水，把那点微弱的、可笑的希冀浇得透心凉，连一丝烟都没剩下。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桌面上，也滴在她放在小腹的手背上。她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在压抑地、细微地耸动。
奶奶……
洛漾然的眼前浮现出奶奶刘玉兰那张布满皱纹、却总是带着慈祥笑意的脸。初中那年，父母车祸去世，是年迈的奶奶，用那双粗糙的手，把她接回那个小小的、充满温暖的老屋。奶奶没什么文化，却固执地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我们然然要多读书，多见世面！”这是奶奶挂在嘴边的话。她记得自己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着通知书上的烫金字，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后来知道她被保研，奶奶更是高兴得像个孩子，逢人就说“我家然然有出息”。
大学开始，她就拼命打工，家教、促销、画稿……什么都做。读研后，她告诉奶奶学校有补助，不用再给她寄钱。电话那头，奶奶半信半疑：“真的够用？别委屈自己啊然然……”她总是笑着说够用够用。
一周前，她才从邻居阿姨那里知道，奶奶过年时在院子里摔了一跤，骨折了！怕影响她学习，硬是瞒着没说，自己硬撑着，首到最近才好利索。洛漾然当时就哭了，愧疚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她立刻把自己卡里攒下的钱，只留了一千块应急，其余全都打给了奶奶。电话里，奶奶还在推拒：“哎呀，我有钱，你留着用！你在外面不容易……”
谁知道，几天后，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连那三千五百块的手术费都凑不齐。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指尖冰凉。如果她是周叙川，恐怕也不会相信吧？一个处心积虑接近他、欺骗他感情的前女友，分手两个月后挺着肚子找上门，目的竟然只是要三千五百块钱？听起来……多么像一个拙劣的、新的骗局的开端。
她看着桌角那张冰冷的银行卡，在台灯下泛着无机质的光。明天……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里翻涌的酸楚和钝痛，站起身，走到小小的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发烫的脸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