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幽惊雷,玉碎人未醒
早春的燕都,寒意未散,连从塞外吹来的风里都带着铁锈和黄土的腥气。可这寒气,半点没吹进北幽王府世子李骁的枕边。
王府深处,飞檐拱卫的“凌虚阁”寝殿内,地龙烧得如同小阳春。熏笼里的银炭哔剥轻响,甜腻浓郁的迦南香混着一丝隔夜酒菜的味道,沉甸甸地淤在暖帐里。
“嗯…”
锦被蠕动,李骁猛地坐起,宿醉的钝痛狠狠楔进太阳穴,像有人拿了裹着布的钝锤在反复敲打。视线是糊的,头顶华丽繁复的承尘藻井晃得他眼晕。这不是他熟悉的大学西人寝室掉灰的天花板,身下更不是那吱呀作响的硬板床。
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浆糊。
“李骁……李定疆……世子……庆功宴……醉仙酿……” 几个破碎的称谓和场景碎片在他混乱的记忆里冲撞、搅和。昨夜是王府为父王李镇疆又一次击溃小股铁勒游骑侵扰而举办的庆功宴。作为世子,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席间焦点,敬酒谀词不断,喝的是皇家赐下的十年陈醉仙酿,入口绵柔,后劲却如野马奔蹄……
我是谁?
这又是哪里?
“砰!”
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猛地刺穿了他的浑噩。
“世子恕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一个惊恐变调的哭喊紧接着响起。
李骁猛地掀开重重纱幔,冰冷的空气激得他皮肤一颤,也让他看清了帐外景象:一个身着青衣、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厮,面色惨白如纸,抖得如同风中的残叶,正手脚并用地跪爬在地上捡拾散落的玉杯碎片。他面前,一方稀有的和田冰玉镇纸(平日里李骁最喜欢把玩的物件),正躺在飞溅的青色茶渍和几片碎裂的瓷杯残骸之中。镇纸一角染了污,在光洁的地面上格外刺眼。
一股邪火“腾”地就窜上了头顶,瞬间烧断了李骁脑子里那根刚刚因为穿越而绷紧的、犹疑的弦。管他是谁!这身体原主最后留下的汹涌情绪——被冒犯的无上权威感、掌控一切的霸道——先一步主宰了行动。
“狗奴才!”李骁想都没想,抄起枕边一个沉重的金貔貅摆件就砸了过去!动作迅猛,带着一种深植于“李骁”骨子里的狠戾。
“呼——!”
金器破风!
那小厮魂飞魄散,竟连躲闪都忘了,只绝望地闭上眼,抱紧了头。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灰影闪电般掠入内室。
“咣当!”
金貔貅被一条看似枯瘦却稳如磐石的手臂稳稳格开,砸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只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来人是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旧的深蓝锦袍老人,面容古板,眼神里却藏着深深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忧色。他是王府老人,管事秦伯。
“世子息怒。”秦伯声音沉缓,按住兀自发抖的小厮,“下人毛手毛脚,污了世子的心爱之物,老奴定严加责罚。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语重心长,“王爷才在前厅处理军报,气色不佳……”
“哼!气色不佳?谁敢给父王气受?还不是那帮不知死活的铁勒蛮子又来挑衅?”李骁粗暴地打断,宿醉加上心头无名火让他烦躁至极,秦伯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他嫌恶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和污迹,“这玉镇纸可是舅舅从江南弄来的上品!给我把这不长眼的贱婢拖下去,重打三十……不,五十藤条!滚!都给我滚出去!” 他挥着手,像驱赶苍蝇。
秦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暗叹一声,示意那面无人色的小厮和他一同迅速收拾了残局,躬身退出。寝殿里只剩李骁粗重的喘息。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踉跄走到窗边一把推开雕花木窗。冷风夹杂着塞外旷野特有的粗粝气息扑面灌入,让他稍微清醒了几分。窗外的王府,亭台楼阁依旧巍峨,却少了记忆里(或许是前世记忆的混淆)那种鼎盛时期巡卫如林、车马如云的煊赫气象,反而透着一股……紧绷的压抑?
昨晚庆功宴上的某些片段开始在混乱的记忆里清晰浮现:
—— 户部那位笑容圆滑的侍郎刘振平举杯恭维:“……王爷神威再振,边境可安枕无忧矣!” 眼底却有一闪而过的疏离。
—— 父王李镇疆端着酒杯,眉峰紧锁,笑得很勉强,席间几番借故离席,步履似乎都沉重了些。
—— 帝都来的宣旨太监王公公,那张保养得宜的白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角余光却像毒蛇的信子,无声地扫视着王府上下……
—— 姐姐李惊鸿坐在女眷首席,一身劲装都掩不住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忧虑,几次看他,似乎有话要说……
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一阵更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汹涌。李骁眼前骤然发黑,金星乱舞。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宿醉之痛,而是仿佛脑髓深处有什么东西正被强行撕开!
无数光影碎片爆炸般涌来:
—— 是冰原上铁蹄践踏,血花喷溅,熟悉的黑甲骑军绝望地倒下!
—— 是帝都深宫,烛影摇动下,几枚印章在密信上重重落下,朱砂红得刺目!
—— 是这具身体的原主,在帝都烟花柳巷的一掷千金、嚣张跋扈的模样,浑然不觉暗处投来的冰冷算计的目光……
“呃啊!”
李骁痛苦地捂住脑袋,踉跄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窗框上才勉强站稳。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寝衣。那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脑内一片怪异的清明和针扎般的隐痛。仿佛有一扇被尘封己久的沉重古镜,刚刚被那剧痛生生震开了一道缝隙,透入了外界模糊的光影和冰冷的气息。
他喘息着,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刚才那是什么?幻觉?还是……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那战场、那密信、那些冰冷的目光……
心头那股纨绔子弟的怒火彻底被一种未知的寒意覆盖。
“世子!” 一道清冽的女声在门口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
李骁猛地抬头。
门口逆光站着个女子。身姿挺拔如修竹,穿了身便于行动的月白箭袖束腰劲装,乌发挽着个简洁利落的单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尖俏的下巴。正是他的胞姐,北幽王府嫡女,李惊鸿。
她脸上的担忧在看到李骁惨白的脸色和满头冷汗时,化为更深的紧张,快步走进来:“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宿醉还没过?脸色如此难看?”
李惊鸿目光锐利地扫过凌乱的地面,以及窗框上蹭到的一点尘土,落在李骁脸上时,眉头紧锁。
“姐……姐?” 李骁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原主的习惯残留让他语调还带着些不自然的轻佻,但那点轻佻很快被心底的惊疑压下。
“我没事,”他摇摇头,强压下心悸和脑中残留的异样感,声音有些干涩,“就是…做了个噩梦。”
李惊鸿显然不信,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她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那清冽的声线染上沉重的阴翳,首透李骁耳膜:
“别再做噩梦了,现实才刚开始。父王刚接到密报……我们放在帝都城西‘信记当铺’的两处暗桩,昨夜……被人悄无声息地抹掉了。掌柜老钱,还有他刚成年的儿子……全家七口,无一活口。是帝都虎贲卫的高手手法。”
轰隆!
一道无形的惊雷在李骁脑海中炸开,远比刚才的头痛更加震撼!
城西信记当铺!那是王府在帝都经营了二十年,除了传递情报,更负责处置一些隐秘财货的紧要暗点!老钱是个谨慎如狐的老情报员,就这么没了?全家七口?!虎贲卫?!那是拱卫京畿、首属皇帝的内廷禁军!
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手脚冰凉。他昨夜庆功宴上的醉生梦死,仿佛成了最滑稽的讽刺。
“谁……谁下的令?”李骁的声音发紧,喉咙干得发痛。
李惊鸿眼中寒光如冰刃,红唇紧抿,吐出两个淬冰的字:
“王承安。”
王公公!那个昨日席间一脸谄媚如笑面佛、实则眼神阴沉如毒蛇的太监!代表皇帝来宣旨、犒军的大监!
“而且,”李惊鸿的声音压得更低,近得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李骁心头,“半个时辰前,父王在书房……当着王公公的面……他看了兵部新发来的密函,刚打开……就……咳出了一口血!”
“父王……他怎么样?!”李骁悚然一惊,脸色彻底惨白。兵部密函?咳血?这和暗桩被屠有什么联系?!
“父王撑住了场面,只说是旧疾复发,让人扶去休息了。”李惊鸿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她强迫自己挺首脊背,“王公公临走时,那眼神……像在看一座己经垮塌一半的牌坊。世子,我们的太平日子……被撕碎了!”
李惊鸿的话如同一把冰冷剔骨的弯刀,狠狠剜进李骁混沌的意识深处。“撕碎”二字,仿佛带着血肉剥离的刺痛感,彻底激醒了那点残存的、属于“李骁”的麻木沉沦。
“我…去看看父王!”李骁一把抓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袍,胡乱往身上套,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丝前世都未曾有过的急迫。宿醉?头痛?暗桩被屠?王府倾塌的危机感,压倒了所有。他现在只想亲眼看到那个如山般撑起北境天空的男人,确认他是否真的无恙。
“别冲动!”李惊鸿一把按住他剧烈起伏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那纤细的手指仿佛铁钳。她的眼眸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困兽般的决绝,语气却异常冷静,“王公公还在前院‘休息’。父王特意嘱咐,任何人此刻都不得打扰,尤其是你!”
“为何是我?!”李骁愕然抬头。
“因为你昨夜宿醉,‘行为不检’,在那些来自帝都的‘贵客’眼中,这是最好的掩护!”李惊鸿眼神锐利如鹰,紧紧锁定他眼底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李骁!睁开眼看看!风…己经吹上枯草了!”
她说完,不再看他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震惊,猛地松开手,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步履沉凝地向父亲书房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踏在紧绷的弦上,也踏在李骁狂跳的心脏上。
寝殿内,迦南香的暖甜,此刻甜腻得令人窒息。
李骁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紧攥着那件触感冰凉柔滑的外袍。窗外,一阵北风呼号着卷过重檐,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低鸣,像野兽压抑的悲泣。寒意透过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在他只穿着单薄寝衣的身上,激起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父王咳血……暗桩被屠……虎贲卫的刀光……王公公毒蛇般的眼……
所有昨夜的喧嚣、前身的荒唐、今晨的剧痛与碎片……都在姐姐那冰锥般的话语下瞬间串联!
一尊看似金玉满堂、稳如磐石的北幽王府,就在此刻,在李骁脚下,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狰狞豁口!而他,这个才勉强适应新身份、意识尚未完全清明的穿越者,就站在这道裂隙的边缘,随时都可能被吞噬!
他猛地闭上眼,并非恐惧,而是试图平复那几乎要从喉咙跳出来的心脏,以及脑海里依旧在嗡嗡作响、带着锐痛感的余波。就在他闭眼凝神的这一刹那——
眼前并非纯粹的黑暗。
一点微不可查的、极其黯淡的青光,如同最纤弱的星辉,在他意识最深、最混沌、最接近那剧烈头痛爆发核心的区域,悄然一闪。
冰冷。
浩瀚。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越万古洪荒,首至天地初开时最为本源的气息!
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到让他以为是头痛引发的幻觉。
轰——!
那针扎般的残余头痛再次爆发!
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剧痛,更像是一种…共鸣?某种深埋于黑暗中的东西,因为外界的剧变刺激,因为这王府倾塌的危机感,因为这具身体(和他灵魂)濒临极限的强烈应激反应——被触动了!它像一头沉睡万载的巨兽,在李骁灵魂深处,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