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锈时刻·倒流的秒针
黑暗像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沥青，死死糊住了陈默的口鼻。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像是用钝刀子刮擦着千疮百孔的肺叶，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只换来更深的、令人绝望的窒息。他感觉自己被钉在一口巨大的、不断缩小的石棺里，肋骨被无形的巨力挤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嗬……嗬……”
破碎的、拉风箱般的喘息，是他世界里唯一的声音。浓得化不开的腥甜在喉咙深处翻涌，每一次呛咳，都像有滚烫的沙砾在气管里摩擦。意识在粘稠的黑暗里沉浮，前世最后的记忆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神经末梢——冰冷的医院走廊，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医生递过来的诊断书上，“肺癌晚期”西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眼底；父亲佝偻着背，在缴费窗口前一遍遍数着皱巴巴的零钱，灰白的头发在惨白的灯光下刺眼；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永无止境的剧痛，像无数细小的、贪婪的虫豸，日夜啃噬着他的血肉与骨骼……
死亡，曾是他唯一的解脱。可为什么？为什么连这最后的安宁也不肯给他？为什么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窒息感，依旧如影随形？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猛地撕裂了粘稠的黑暗。陈默的身体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剧烈地弓起，随即又重重摔回硬板床上。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冲破喉咙的封锁，喷溅出来，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气息，瞬间弥漫在狭小、闭塞的空间里。
他猛地睁开眼。
黑暗并未散去，只是从粘稠的死亡之渊，变成了另一种更具体、更熟悉的压迫。眼前是低矮、斑驳的天花板，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能看到大块大块雨水浸透后留下的、形状狰狞的霉斑，像一张张垂死挣扎的人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经年累月的灰尘味、劣质烟草烧焦的糊味、墙角水管常年渗漏散发的湿锈味，还有……他自己刚刚咳出的、浓烈的血腥味。
这里是……临江市老城区筒子楼，他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
陈默僵住了，连咳嗽都忘记了。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只剩下一种极度的、冰火交织的茫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肺叶深处残留的幻痛，提醒着他那深入骨髓的绝症。可指尖触碰到的，不是医院冰冷的被单，而是身下这张硌得人生疼、铺着廉价化纤床单的硬板床。粗糙的触感真实得可怕。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视线扫过狭窄的房间。墙角堆着几摞蒙尘的旧课本和复习资料，一张瘸腿的旧书桌紧挨着墙壁，上面散落着几支没盖笔帽的廉价圆珠笔。墙壁上糊着早己褪色、卷边的廉价墙纸，印着模糊不清的花草图案，此刻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像一片片剥落的死皮。
“呼……呼……”
他急促地喘息着，试图压下喉咙口那股翻涌的腥甜和胸腔里撕裂般的幻痛。是梦？是死前的走马灯？可身下床板的坚硬、空气中呛人的霉味和血腥味、肺腑深处那如同附骨之疽的灼痛，都真实得令人心悸。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但规律的“嘀嗒”声，穿透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钻进了他的耳朵。
陈默的视线下意识地转向声音的来源——床头那张破旧不堪的小木桌上，放着一个外壳早己泛黄、布满划痕的电子闹钟。长方形的屏幕，显示着幽幽的红色数字：
**03：17 AM**
那点微弱的红光，在浓重的黑暗里，像一只窥伺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他死死盯着那跳动的红色数字，意识一片混沌。肺癌晚期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在每一根神经末梢尖叫，提醒着他那不可逆转的终点。可身处的环境，又是如此真实而遥远，真实得不像幻境，遥远得恍如隔世。一种巨大的、荒谬的错位感攫住了他，让他胃袋一阵阵地痉挛抽搐，几乎要呕吐出来。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丝异样。
窗外。
那原本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窗的雨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整个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不是万籁俱寂的自然宁静，而是像一部正在播放的电影被猛地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都被瞬间抽离，只留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真空感。
陈默的呼吸停滞了。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动脖子，看向那扇小小的、布满灰尘和水渍的玻璃窗。
窗外的景象，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雨，还在下。
或者说，雨滴，还悬浮在空中。
成千上万颗晶莹的水珠，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吊在夜空中，密密麻麻，静止不动。它们不再是动态的雨丝，而是凝固的、冰冷的玻璃珠，折射着远处城市霓虹灯模糊而扭曲的彩色光晕。路灯昏黄的光柱穿透这悬浮的雨幕，在每一颗静止的水珠上切割出诡异的光斑，像无数只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屋内。
时间……凝固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猛地从陈默的尾椎骨窜起，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太阳穴处的血管如同被注入了滚烫的液体，突突地、疯狂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铁锈味再次汹涌而上，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腥甜。
他猛地转回头，视线再次死死钉在那只破旧的电子闹钟上。
红色的数字依旧幽幽地亮着：**03：17 AM**
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
下一秒，那红色的数字，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跳动了一下。
**03：17** → **03：16**
不是前进！是倒退！
陈默的呼吸彻底停止了。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被点燃，疯狂地冲向头顶，耳膜里充斥着血液奔流的轰鸣。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因为剧痛和窒息产生了濒死的幻觉。
但，那红色的数字，再一次，在他瞪大到极致的瞳孔注视下，向后跳了一格！
**03：16** → **03：15**
倒流！时间在倒流！
“咚！咚！咚！”
就在这足以颠覆一切认知的瞬间，一阵狂暴的、几乎要将薄薄的门板砸穿的踹门声，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巨大的力量让门框上簌簌落下灰尘，连带着陈默身下的硬板床都跟着震动起来。
“陈默！陈默！死了没有？没死就他妈给老子滚出来！” 一个粗犷、蛮横、如同破锣般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恶意，狠狠砸了进来。
是房东王胖子！
这粗暴的吼叫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陈默沉浸在时间倒流中的极度震惊与生理性眩晕。胃袋猛地抽搐了一下，喉间的铁锈味几乎要冲破牙关。前世被病痛折磨的屈辱、被贫穷压垮的绝望，与此刻门外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压迫感瞬间交织在一起，点燃了他眼底压抑的暗火。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肺部更是火烧火燎，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剧烈的幻痛。他只能勉强撑起上半身，靠在冰冷、布满霉斑的墙壁上，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
“砰——！”
又是一声巨响，薄薄的门板被一只穿着肮脏人字拖的大脚狠狠踹开，重重砸在墙壁上，震得整个房间嗡嗡作响。
一个庞大、油腻的身影堵在了门口，几乎挡住了门外所有的光线。王胖子穿着洗得发黄、沾满油渍的汗衫，挺着硕大的啤酒肚，一张肥脸上横肉堆积，此刻因为酒气和怒意涨得通红。他三角眼里的凶光如同实质的刀子，在昏暗的房间里扫视，最后精准地钉在靠在墙边、脸色惨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未干血迹的陈默身上。
“哟呵？还喘着气呢？” 王胖子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脸上堆砌着一种混合着厌恶、鄙夷和残忍快意的笑容，“老子还以为你死在屋里发臭了呢！这个月的房租呢？拖几天了？真当老子开善堂的啊？”
他像一堵移动的肉山，带着浓烈的汗臭和劣质白酒的气味，几步就跨到了床边。浑浊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陈默，像在看一条在泥泞里挣扎的蛆虫。
陈默咬紧了牙关，后槽牙的咬合肌在脸颊两侧绷紧隆起，如同坚硬的岩石。太阳穴的血管还在突突狂跳，视野的边缘似乎真的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带着铁锈味的血雾。前世被病痛和贫穷折磨至死的屈辱记忆，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深处。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王胖子那令人作呕的目光，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王叔…再宽限几天…我……”
“宽限？” 王胖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拔高了声调，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默脸上，“老子宽限你，谁他妈宽限老子？水电费不要钱？物业费不要钱？你当这房子大风刮来的？” 他肥厚的手掌不耐烦地在空中挥了挥，带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恶风。
“废物点心！” 他啐了一口，浓痰“啪”地一声落在陈默床边的水泥地上，“考不上大学的烂泥！白瞎你爹妈供你读书的粮食！跟你那死鬼老爹一样，都是扛水泥的命！早他妈滚去工地搬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赖着老子的房租当臭虫！”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在陈默的心上。父亲在工地上佝偻的背影，母亲病榻上枯槁的面容，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与前世病床上等死的绝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刺痛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和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毁灭一切的暴怒。
王胖子显然没兴趣欣赏他眼中的风暴，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他从油腻的裤兜里粗暴地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看也不看，手臂带着风声猛地挥下！
“啪！”
一声脆响。
那张纸片，带着王胖子手掌的油腻和蛮力，狠狠地拍在了陈默满是冷汗的额头上！
纸张边缘的锋利棱角，瞬间在他汗湿的皮肤上划开一道细微的血痕。冰凉、粗糙的触感混合着纸张本身的微尘和油墨味，像一块肮脏的烙铁，死死按在了他的眉心。
“看清楚了！白纸黑字！三天！最后三天！” 王胖子肥胖的手指几乎戳到陈默的鼻尖，唾沫星子喷溅，“三天后要是还见不到钱，就带着你这堆破烂，给老子滚去睡大街！顺便去工地替你爹扛水泥，早点还债！听见没有？废物！”
说完，他像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任务，又像是嫌恶地甩掉什么脏东西，猛地收回手，对着地上那口浓痰又啐了一口，才骂骂咧咧地转过身，那庞大的身躯挤出门框，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不堪入耳的咒骂，渐渐消失在楼道深处。
“砰”的一声，被踹开的门板在惯性作用下，摇晃着，发出吱呀的呻吟。
狭小的出租屋里，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剩下陈默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如同濒死的困兽。
额头上被纸片拍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那道细微的血痕渗出的血珠，混合着冰冷的汗水，沿着他惨白的脸颊缓缓滑下，在下颌处凝成一点，滴落在同样冰冷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那张拍在他额头上的缴费单，失去了支撑，轻飘飘地滑落下来，掉在陈默蜷缩起来的腿上。
陈默没有动。
他的目光，越过腿上那张象征着屈辱和债务的纸片，越过狭窄的房间，越过布满灰尘的窗棂，死死地钉在窗外那凝固的、如同亿万颗冰冷玻璃珠悬浮的雨幕之上。
时间…倒流了…
他真的…回来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冰火交织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强行构筑的心防。肺部那刻骨的幻痛、喉咙里翻涌的铁锈味、额头上火辣辣的刺痛、王胖子那恶毒的咒骂……这一切的痛苦和屈辱，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某种…活着的证明！
他回来了！不再是那个在病床上腐烂等死的肺癌晚期患者！他回到了命运的起点！回到了这间充满霉味和绝望的筒子楼！
“嗬…嗬…哈…哈哈哈…”
压抑的、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笑声，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漏了出来，起初是低沉的呜咽，随即越来越响，越来越疯狂，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宣泄。他笑着，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残留的幻痛而剧烈地颤抖，眼泪混合着额头上滑下的血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笑着笑着，那笑声又陡然变成了剧烈的呛咳。
“咳咳咳…呕…”
他猛地俯下身，又是一口带着血丝的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了回去。胃袋在疯狂地痉挛抽搐，胆汁的苦涩灼烧着食道。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那张冰冷的硬板床上翻了下来，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他顾不上这些。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却又看到一线生机的野兽，手脚并用地、踉跄地扑向那扇小小的窗户。他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那凝固的雨幕！再看一眼那时间倒流的证据！
布满污垢和水渍的玻璃窗，冰冷刺骨。陈默沾满冷汗和血污的额头，重重抵在玻璃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印痕。他睁大眼睛，贪婪地、近乎疯狂地注视着窗外那片被按下了暂停键的世界。
亿万颗晶莹的雨滴，依旧诡异地悬浮在夜空中，纹丝不动。远处的霓虹灯光在它们光滑的表面扭曲、折射，光怪陆离，像一场荒诞的、凝固的梦境。整个世界死寂无声，只有他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在死寂中擂动着沉闷的鼓点。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如同电流般窜过陈默的西肢百骸。
他颤抖着，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因为虚弱和激动而抖得厉害，骨节嶙峋，手背上青筋凸起。他伸出食指，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孤注一掷的决绝，缓缓地、颤抖地，伸向玻璃窗外，伸向离他最近的一颗……悬浮在空中的、晶莹剔透的雨滴。
指尖，带着活人的温度，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带着对未知的恐惧与渴望，终于，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那颗冰冷的水珠表面。
就在指尖与冰凉的水珠接触的刹那——
“哗啦——！！！”
仿佛无形的暂停键被猛地弹开！
时间洪流挣脱了束缚，裹挟着被凝固的亿万水滴，以山崩海啸般的狂暴姿态，轰然倾泻而下！
巨大的雨声如同千军万马奔腾，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密集而狂暴的声响。窗外凝固的、光怪陆离的梦境瞬间破碎，被一片混沌的、喧嚣的、充满冰冷水汽的真实所取代。
陈默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身体猛地一颤，指尖那冰凉的触感瞬间被狂暴的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身后冰冷、潮湿的墙壁上。
额头上被缴费单划破的伤口，渗出的血珠混合着冰冷的汗水，滑过他的眉骨，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的血色视野。
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这座破败的城市。
时间，开始奔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