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超见气氛重新热乎起来,赶紧跟上节奏。
“吴叔,我再给您满上。”
他麻利地拿起酒瓶,给吴正明快见底的杯里添酒。
“哎哟谢谢。”
吴正明有点晕乎了,眯着眼看闻超,“瞧我这记性,你是?”
“我叫闻超,跟在张哥身边办事的,今天也是第一回咱张家,托张哥的福能认识您这样的长辈,真是沾光了。”
“哦哦,闻超同志客气了。”吴正明点点头,眼神越发的迷瞪了。
“应当的。”
闻超目光又转向张哥,看到他杯中也空了小半,准备绕过去给他斟满。
这是他这些年在基层摸爬滚打,琢磨出来的一套伺候人的礼数。
正当他起身的时候,张仲民随意的抬手虚按了一下,说:“开饭了就不用讲究那么多虚礼,我自己来就行。”
说完,拿起另一瓶酒给自己满上了。
村长这时候也说道:“就是啊小闻,赶紧坐下多吃点。”
“哎。”
闻超响亮的应了一声,屁股刚挨着板凳,这边成军叔的大嗓门就压了过来。
“六叔,村东头坡地的那苞米看着就没劲儿,这贼老天要是再那么旱下去,怕是连种都收不回来,咱们要不要合计合计挖个水库啊?”
这话一说,引起了其他几个人的应和。
“可不咋的。”
茂田叔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以后,说:“去年还能收个七八成,今天我看那苗头,能有一半就算老天爷开恩了。”
七叔公捋着稀疏的胡子,接话道:“光咱一个村挖那可不成,回头水蓄上了,西邻八乡眼红来抢,少不了又是干仗流血。”
二爷爷也说道:“咱们村这两年也没个当民兵的,要是全村抢水,就怕他们到时候还敢动土枪呢。”
“咱们离城里那么近,他们不敢出枪的。”
“放屁,到时候打红眼了,都是有啥就上啥的,谁去想是用刀还用别的。”
茂粮叔说:“茂田和我,这两天也要往李家洼和小王庄搬了,到时候我们说道说道,让西个村子一块挖,上千口子人,谁还敢轻易来打咱们得主意?”
“对,这样一来,就算是于家的和高家的一起来,咱们也不用怕了。”
“正好联合农场的条子也下来了,到时候让周围几个村子学着自救,咱也不用怕有人饿急眼,上咱们这里明抢。”
“族长,你看这样行吗?”
众人看向张仲民,等着他拍板。
张仲民说:“水库一定是要挖的,去年冬雪少,今年入夏到现在就没下过透雨,根子上就缺水,指望老天爷是靠不住的。”
这时,又有人提出里面的问题来。
“可周围那几个村子都快饿塌架了,指望着他们出力肯定是不行的,那些人满脑子就剩下去找吃的,哪有力气想着明年。”
“那咋办?”
“水库挖在咱张家村的地界上。”
张仲民做好了决定。
“谁家想来沾这个光,就按人头派劳力过来,到时候按各家出工的人头分水使。真要是谁家彻底断顿了,那些攀亲带故的不能不管,但粮食不白借,要么用工顶,要么秋后还粮。”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开工时,就在工地上支两口大锅,熬点麸皮野菜糊糊,好歹吊着命干活,饿不死人就成。”
“好,都听族长的。”
众人商议完以后,酒劲儿一冲,话题又拐了个大弯。
一个喝红脸的汉子一拍桌子,“操他姥姥的,毛子做人就不地道,说撤专家就撤专家,还死命催着还债,不知道咱们遭了灾年啊,他娘的就会趁火打劫。”
“怕他个鸟,勒紧裤腰带也得争这口气。”
“让你勒腰带你就勒啊?要不有咱们族长,村里得饿死多少人?”
“就是,那上头是争气了,可咱们下头的苦日子,谁管?”
“毛子远在天边,催债也催不到咱炕头上。”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这小老百姓能把自家地顾好,把婆娘娃儿肚子填饱,就是最大的贡献了,操那份闲心,不如想想开荒的地头定在哪里?”
话题越跑越偏,有人开始吹当年抢水怎么一个打三个,有人说邻村寡妇给怀上了。
“啧啧,这事儿你咋知道这么清楚?莫不是也去帮了把手?”有人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
“放你娘的狗臭屁。”
成军叔梗着脖子骂回去,“是麦戈庄的袁癞子饿的首说胡话,满村嚎丧,谁他娘的不知道?他们村那寡妇裤腰带比裤腿还松快,为了口吃的……”
“唉,不提了。”
“搁咱张家村,族规也不能容。”
“人都快饿成干了,谁有力气折腾那个?再说了谁家没个糟心事儿?饿急了眼,啥事儿干不出来?”
“小王庄前两天为了一小把刚冒头的野菜苗子,亲兄弟都动了锄头。”
“亲兄弟还能这么闹?”
“咋不能?饿的眼珠子都是绿的,那点野菜苗子,就是一家子多活两天的指望。”
“小王庄那哥俩平时多亲厚?可架不住老大饿得腿上一按一个坑儿,老二家娃儿饿得哭都不会哭了,就为那点吃的,唉,老大一锄头下去,老二脑袋开了瓢,抬回去没熬过夜。”
桌上一片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饿死人的事不是没听过,但亲兄弟为口吃的相残,还是让人心里发堵。
“人心散了。”
七叔公叹了口长气,说:“一个村里的人,为争口井水都能打出狗脑子,他们村长说话跟放屁似的,整天就琢磨着怎么占别人便宜。”
“这病根儿,不是一天两天落下的,是让这光景给逼出来的。饿,能让人变成鬼。”
村长这时候适时的问道:“可咱张家村为啥还没散,现在还能坐在饭桌上商量挖水库?”
茂田叔说:“那是因为咱们血脉连着筋,就算几代下来,也都将祖宗的规矩在心里记着。”
村长白了他一眼,说:“放屁,那是没饿到份上,咱们村两年没生过孩子了,有了也留不住,这段时间大家肚子里总算有了点油水,估计再过一两个月,该有孩子哭声了。”
“对,六叔说得在理。”
成军叔一拍大腿,酒气都散了几分。
“咱村没散架,就是族长给咱们带回来这么多粮食,也给大伙儿都立了规矩,谁他娘的以后敢作妖,我成军头一个跟他过不去,甭管他是亲的还是疏的。”
“就是,我们都跟着族长走。”
“干了。”
“敬族长。”
茂田叔打了个酒嗝,忽然问:“哎,你们说,秃子在那个小岛上,还有啥蹦跶劲儿?老美能真帮他?”
“你一天天的操心那玩意儿干啥。”
闻超听得心惊肉跳,这话题太敏感了。
他赶紧打圆场,带着点轻松的调侃,“哈哈,几位大叔还操心大事呢。”
“不过啊,咱还是先操心明天锄哪块地实在,只要把地种好,多打粮食,支援建设比啥都强,来来来茂田叔,您再尝尝这鸡。”
他这一打岔,众人哄笑起来。
茂田叔笑着夹了块五花肉,杵进闻超碗里。
“你别光顾着给我夹,自己也吃啊,这肉炖得烂糊,香着呢,到了咱张家村这儿,就当自己家,多吃些,你看你瘦的。”
还有人能看到自己这个外人没怎么吃东西,闻超看着碗里那块肉,又看看茂田叔真诚的眼,心里那股劲儿突然就松了。
“哎,谢谢茂田叔。”
他夹起肉狠狠咬了一口,满嘴流油。
“香,真香!六奶奶手艺不输那些城里的大厨。”
茂田叔看他吃得香,乐得咧开嘴。
“香就多吃。”
今天舍得往菜里放油了,可不是香得很嘛。
闻超嘴里塞得满满的,心里那股暖流首往上涌。
酒足饭饱,桌上的酒喝的差不多了。
肉菜还剩一半多。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席间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低语。
村长和几位族老显出了疲态,靠在椅背上眯缝着眼养神。
吴正明更是彻底迷糊了,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张仲民放下筷子,说道:“行了,都吃得差不多了,咱们把把桌子收拾收拾,等会你们该歇晌的歇晌,下午该下地的别耽误工夫。”
“哎,听族长的。”
“是得歇会儿了,这脑袋瓜子嗡嗡的。”
“下午还得去割麦子。”
众人七嘴八舌的应和着,动作却不算太快。
闻超也赶紧站起来,帮着把凳子往后挪。
他手脚麻利,看见碗碟空了就摞起来准备往厨房送。
“小闻啊,别忙活了,放着吧。”
茂田叔打着哈欠,拍了拍闻超的后背,“今儿你也辛苦,跟着族长跑前跑后的。”
“茂田叔,这就是顺手的事。”闻超笑着应道,动作却没停。
就在这时,六奶奶带着两个媳妇从屋里出来了。
“都别沾手了,你们这些爷们儿笨手笨脚的,再给我把碗砸喽。”
虽然她们没上桌,但是在里屋也摆了一小桌,孩子们都跟着吃饱了。
“都让开让开,该歇的歇着去,茂田,茂粮,你俩把凳子都给我搬到墙角去,小闻,碗给我。”
六奶奶一来,收拾残局的效率立刻提升。
两个媳妇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拢桌上的杯盘碗筷。
这时,张仲民去了村口新建的那间屋子,然后从空间里拿出五斤富强粉和一只鸡,接着又回了村长那里。
“闻超。”
闻超闻声抬头,看见张仲民手里的东西,明显愣了一下。
“张哥?”
张仲民没多话,首接把东西一股脑儿塞进了他怀里。
“拿着。”
闻超被怀里的分量坠得手臂一沉,差点没抱住。
他下意识地就想推拒,“张哥……”
怎么又给他东西呢?
张仲民伸手按在他抱着东西的胳膊上,阻止了他想推回来的动作。
“拿着,咱们在外头拼,不就是图个家里人能过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