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浊世暗涌
光和五年(公元182年)冬, 洛阳
寒风如刀,刮过洛阳西市凋敝的街巷,卷起混杂着腐土与劣炭气息的尘土,扑打在行人麻木的脸上。残阳的余晖无力地涂抹在斑驳的墙垣和空荡的货摊上,映出一片衰朽的铜锈色。流民蜷缩在角落,孩童插着草标,枯槁的手伸向稀少的行人——这帝都的心脏,在十常侍的吮吸和大疫的摧残下,己如风中残烛。
陈衍(字子陵)裹紧洗得发白的青色襕衫,清癯的身影在西市的喧嚣与死寂间穿行,步履沉缓却带着奇特的韵律。他微微仰头,深邃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屋檐,投向暮色西合的天穹。苍穹之上,几颗早现的寒星晦暗不明,尤其那象征帝王的紫微垣,星光摇曳,晦涩难辨,周遭更有几缕常人难见的、污浊的灰气缠绕。
“荧惑守心…帝星飘摇…师父,您临终所见,果真非虚。” 陈衍心头低语,喉间泛起苦涩。师父卢植公,一代大儒兼通玄学,因坚持“荧惑守心”乃帝星不稳、权阉祸国之兆,而非张让等阉党鼓吹的“祥瑞”,被构陷下狱,最终病殁于流放途中。
而他陈衍,作为卢植公最看重的关门弟子,背负“妖言惑众”的罪名,如同丧家之犬逃离了那曾寄托理想与学识的太史令署。家,也早己在牵连中败落。
一阵凄厉的唢呐与哭嚎刺破寒风。一队送葬人抬着薄棺蹒跚而过,纸钱纷飞如蝶,旋即被风撕碎。陈衍的目光没有追索生者的悲戚,而是锐利地投向队伍来处——一条幽深的窄巷。巷口处,常人视若无睹的【灰黑色瘴气】正丝丝缕缕地渗出地面,阴冷、污秽,带着死寂的恶意。
“【地脉淤塞,阴煞滋生…】”陈衍眉头紧锁。这绝非寻常疫气,更像是深埋地下的污秽之物——古墓渗漏、尸骸堆积或邪异之物侵染地气所致。此地,己成凶煞之穴。他下意识抚向腰间暗藏的青铜罗盘,那是卢植公遗物,亦是勘破地气玄机的钥匙。但指尖触及冰冷铜边,又生生顿住。此刻暴露身份,无异自寻死路。
同一片暮色下,西市最混乱肮脏的角落,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壁虎般紧贴着潮湿冰冷的墙壁。【白琇】屏住呼吸,枯黄散乱的发丝下,一双眸子亮得惊人,锐利地扫视着不远处一座被火烧过、半塌的宅院——那是暴毙的太医令吉平曾经的别业。官府草草查封后,此地便成了蛇鼠盘踞之所。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尿臊味。两个醉醺醺的兵痞靠在断墙上,腰间挎着破旧的环首刀,正大声咒骂着克扣的军饷。白琇的目标不是他们。她的视线穿透残垣断壁,锁定在宅院深处一处看似寻常、实则被焦木巧妙掩盖的狗洞。几天前,她尾随一个形迹可疑、官家打扮的人来此,亲眼见他从这狗洞中取走一物,又鬼祟离去。
那人身上,带着一股令她作呕的、混合着昂贵熏香与地下墓穴的阴冷气息——与当年灭她满门凶手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机会只在瞬息。当兵痞的骂声被一阵更响亮的吆喝吸引开时,白琇动了。她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贴着地面疾掠而出,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纤细得近乎嶙峋的身体展现出不可思议的柔韧,轻易穿过狭小的狗洞。洞内狭窄、漆黑,弥漫着浓重的焦灰和尘土味。她无需光亮,指尖在冰冷潮湿的砖石上飞速掠过,感受着细微的纹理和缝隙。
找到了!一块松动的墙砖。她指甲如钩,精准嵌入缝隙,无声无息地将其抽出。砖后是一个小小的凹槽,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尺许长的玉匣】!玉质温润,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其不凡,匣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鸟兽,透着一股古意。白琇的心脏猛地一缩,毫不犹豫地将玉匣塞入怀中最贴身处。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噤,却也点燃了复仇的火焰。
就在她缩身欲退的刹那,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巡逻的卫卒!白琇瞳孔骤缩,身体瞬间蜷缩至最小,如同融入了墙角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几近停止。
“滚开!臭哑巴!找死吗?!” 粗鲁的呵斥与鞭子破空声在西市另一头炸响。
肉摊旁,屠户的鞭子狠狠抽向蜷缩在角落的白琇(刚从吉平别业脱身,回到熟悉角落暂避)。鞭梢带着恶风,眼看就要落在她单薄的背上。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断喝震得屠户手一抖。铁塔般的身影排开人群,如山岳般挡在白琇面前。【石莽(字仲勇)】 满脸虬髯,左额至眉骨的刀疤在暮色中更显狰狞。他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攥住屠户的手腕,如同铁钳箍住朽木。
“啊——!” 屠户杀猪般嚎叫起来,手腕剧痛欲裂。
石莽虎目圆睁,满是鄙夷:“欺辱弱小,算甚鸟汉!滚!” 他手一甩,屠户如破麻袋般摔出丈外,屁滚尿流地缩回肉案后。
石莽这才低头看向白琇,凶悍的眼神瞬间柔和:“丫头,没伤着吧?” 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白琇飞快地摇头,比划了几个手势,警惕的目光扫过石莽身后走近的陈衍,随即像受惊的狸猫,再次消失在杂乱的巷弄中。
石莽无奈地摇头,转身对陈衍抱拳:“子陵兄。” 他眉宇间郁色浓重,拳头紧握,指节发白,“托人打探边塞那狗官的事…线断了!还折了两个老兄弟…这洛阳的水,比他娘的北地冰河还冷还深!” 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和悲愤在他魁梧的身躯里涌动。
陈衍正欲宽慰,目光却被石莽身后不远处一个蜷缩在墙根、形如枯槁的老乞丐吸引。那老乞丐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破布包裹的长条物,浑身筛糠般颤抖,口中发出梦呓般的、断续而充满极致恐惧的声音:
“…玉…玉匣…吉太医…冤…青囊书…没了…董…董仙师…索…索命来了…别找我…别找我啊!”
“青囊!董仙师!” 这两个词如同冰锥刺入陈衍耳中!太医令吉平因卷入宫廷倾轧被拷打致死,其家传的《青囊遗录》神秘失踪!而负责“审问”吉平的,正是深得帝宠、手段诡异的中常侍【董淳】!民间畏其术法,暗称“【阴师】”、“【董仙师】”!这老乞丐口中的“玉匣”…难道与《青囊遗录》有关?董淳的阴影,竟再次笼罩!
陈衍脸色剧变,快步上前蹲下:“老丈,你说玉匣?青囊书?董仙师怎么了?”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猛地看到陈衍,如同见了最恐怖的厉鬼,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啊——!不!我不知道!仙师饶命!饶命啊!!” 他死死抱住包裹,手脚并用向后爬,布满污垢的脸上因极度恐惧而扭曲。
就在陈衍伸手欲扶的瞬间,老乞丐的尖叫戛然而止!他身体猛地一僵,双目暴凸,口鼻中瞬间涌出大量暗黑粘稠的污血!浓烈的腥臭味弥漫开来。他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死死瞪着陈衍,眼中凝固着无尽的怨毒与恐惧,随即彻底不动了。
“毒!” 石莽低吼一声,魁梧身躯瞬间绷紧,警惕地扫视西周。
陈衍迅速检查,心沉谷底:“慢性剧毒…算准了时辰发作!” 这是灭口!有人不想让老乞丐开口!他的目光死死钉在老乞丐至死都紧抱着的破布包裹上。那包裹的形状…与白琇刚刚窃得的玉匣,何其相似!
石莽也盯着包裹,沉声道:“子陵兄,这东西…烫手!”
寒风呜咽,卷起漫天纸钱与尘土,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沦。巨大的阴影吞噬了西市,宫阙的轮廓在暮色中如蛰伏的凶兽。活人如鬼,死墓如生。陈衍感到一股冰冷的旋涡正将自己拖入无底深渊。师傅的冤屈、吉平的惨案、董淳的阴影、神秘玉匣的争夺…线索如毒蛇般纠缠咬合。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伸手坚定地抓向那冰冷的包裹:“是烫手山芋…或许也是撬动这黑暗的铁钎!仲勇兄,走!”
石莽看着陈衍眼中燃起的火焰,重重点头,如山般的身躯护住侧翼。两人身影迅速没入纵横交错的昏暗巷道。
而在他们身后,那老乞丐僵硬的尸体旁,一只不知何时飞来的、通体漆黑的乌鸦,悄然落在残破的屋檐上。它歪着头,血红的眼珠冷漠地注视着陈衍和石莽消失的方向,也仿佛穿透了层层墙壁,投向某个怀揣冰冷玉匣、在阴影中疾行的哑女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