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在洛阳狭窄曲折的街巷中尖啸,卷起尘土和碎屑,如同无数冰冷的鬼手,试图抓住奔逃者的衣袂。陈衍(字子陵)紧抱着从老乞丐尸体旁夺来的破布包裹,入手冰凉坚硬,沉甸甸的仿佛一块寒冰,又似一颗随时会爆裂的毒瘤。石莽(字仲勇)铁塔般的身躯紧护在他身侧,一双虎目在昏暗中灼灼如炬,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岔口、每一片阴影。魁梧的身躯移动间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量感,却又异常敏捷,尽量将陈衍挡在靠墙的安全一侧。
“子陵兄,那老儿说的‘董仙师’…可是宫里的那位?”石莽压低声音,如同闷雷滚动在喉咙里。他虽出身边军,但对洛阳城里的魑魅魍魉也有所耳闻,尤其是那位以诡异手段著称的中常侍董淳。
“十有八九。”陈衍喘息着,胸腔因疾奔而火辣辣的疼,但头脑却异常清醒冰冷,“太医令吉平死得蹊跷,《青囊遗录》下落不明。这玉匣…恐是祸端,亦是线索!”他用力抱紧了包裹,仿佛要从中榨取出隐藏的真相,洗刷师门污名的强烈渴望与对未知危险的巨大警惕在胸中激烈冲撞。
“娘的!管他仙师鬼师,敢算计到爷爷头上,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石莽啐了一口,眼中戾气翻涌,边塞的血仇未报,如今又惹上这宫闱深处的毒蛇,胸中一股郁愤之气几乎要炸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腰间的短柄铁锤——那是他惯用的近身搏杀利器,锤头虽小,却灌足了生铁,沾过不少北地胡虏的血。
就在两人拐入一条更窄更黑的死胡同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瓦片被踩动的“咯哒”声从侧后方屋顶传来!
“小心!”石莽反应快如闪电,猛地将陈衍往墙角一推,自己庞大的身躯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猛然回旋!
嗤!嗤!嗤!
三道乌光几乎是贴着石莽的耳际和肩头飞过,深深钉入两人刚才站立位置后方的土墙!是淬了毒的弩箭!箭尾犹自嗡嗡震颤,散发出淡淡的腥甜气息。
紧接着,三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屋顶和巷口同时扑下!他们动作迅捷无声,穿着紧身的黑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手中武器各异:环首刀、分水刺、还有一人手持淬毒的短弩!配合默契,首取石莽要害——咽喉、心口、下腹!
“找死!”石莽怒吼一声,不退反进!他深知在这种狭窄之地,退避只会陷入被动。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蛮牛冲撞,左臂横格,硬生生荡开劈向咽喉的环首刀,发出“铛”的一声金铁交鸣!右手的铁锤则带着千钧之力,后发先至,狠狠砸向持弩者的手腕!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持弩者发出一声闷哼,短弩脱手飞出。但另外两人的攻击也到了!分水刺毒蛇般刺向石莽肋下,环首刀则削向他下盘!
石莽招式己老,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被刺中!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魂,悄无声息地从石莽和陈衍头顶的矮墙上一掠而过!几点微不可察的寒星,在夜色中一闪即逝!
噗!噗!
持分水刺的黑衣人手腕猛地一麻,刺击的动作瞬间变形,力道泄了大半!另一名使环首刀的黑衣人则感觉小腿像是被毒蜂蛰了一下,动作不由得一滞!
正是这毫厘之差,给了石莽喘息之机!他怒目圆睁,借着冲势猛地一拧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肋下的致命刺击,铁锤顺势横扫!
砰!沉重的锤头狠狠砸在使环首刀的黑衣人腰侧!那人如遭重击,整个人横飞出去,撞在土墙上,软软滑落,口中溢出鲜血,眼看是不活了。
使分水刺的黑衣人见势不妙,强忍手腕刺痛,虚晃一招,身形急退,扶起那个手腕碎裂的弩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黑暗的巷弄深处,动作快得惊人。
石莽喘着粗气,没有追击。他低头看向自己肋下,衣襟被划开一道口子,皮肤上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痕,火辣辣的疼,但并未中毒迹象。他猛地抬头看向矮墙上方,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呼啸。
“是那哑女?”石莽皱眉,语气带着惊疑和一丝感激。
陈衍靠在墙角,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锐利如刀:“是她!刚才的暗器…精准无比,时机拿捏妙到毫巅!” 他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两枚细如牛毛、闪着幽蓝光泽的飞针,入手冰凉。“针上淬了麻药,非致命毒。她出手,只为解围。”
石莽看着陈衍手中的毒针,又想起白琇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心头震动。这哑女,远比他想象的更不简单!她为何出手相助?又为何一首跟着他们?
“此地不宜久留!追兵随时再来!”陈衍将毒针小心收起,再次抱起包裹,“我们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弄清楚这匣子里到底是什么!”
白琇如同壁虎般紧贴在巷口另一侧房屋冰冷的墙壁阴影里,整个身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她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出手,耗尽了她的力气和勇气。
她看到了!那个被石莽和陈衍从老乞丐尸体旁抢走的破布包裹!那形状,那大小…和她怀里紧贴肌肤、冰冷刺骨的玉匣,一模一样!
为什么会有两个?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匣子的两部分?老乞丐临死前惊恐喊出的“董仙师”,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董淳!那个身上带着灭门仇人气息的爪牙!这玉匣,果然与那恶魔有关!是陷阱?还是钥匙?
她救陈衍和石莽,并非出于侠义。而是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些黑衣杀手的目标,不仅仅是那两人,更可能是他们手中的包裹——也就是和她怀中之物同源的玉匣!如果陈衍和石莽被灭口,线索就断了!她需要知道这玉匣的秘密,需要找到董淳的踪迹!这两个人,尤其是那个眼神深邃、似乎能看透一切的陈衍,或许是她复仇路上意外的助力…或绊脚石。
她看着石莽干净利落地格杀一人,逼退另外两人,心头微凛。这莽汉的武力,确实惊人。她又看向陈衍,即使在生死关头,他眼中那种探究和决断的光芒也未曾熄灭。这两个人…很危险,但或许…值得冒险一赌?
白琇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她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远远地、极其谨慎地缀在陈衍和石莽身后。她的手指下意识地着怀中玉匣冰冷的棱角,仿佛在触摸一段浸满血泪的过去。
洛阳城北,毗邻北邙山麓的一片荒僻民居深处,一间低矮破败的土屋在寒风中瑟缩。屋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勉强照亮堆满竹简、帛书和各式各样古怪石器的狭小空间。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香、草药味和淡淡的尘土气息。
褚良(字伯玉)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打着几个整齐补丁的深衣,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案前。他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正就着昏暗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用一枚细小的骨刀,剔除一枚龟甲上附着的最后一点泥土和苔藓。
龟甲上刻着密密麻麻、古老而扭曲的符号,那是比商周甲骨文更早的夏篆残片,他花了半年时间才从一堆“废料”中淘换来。
“禹王…导山…通泽…其文…晦涩难明啊…”褚良喃喃自语,苍老的手指抚过龟甲上的刻痕,眼中闪烁着痴迷的光芒。乱世之中,也只有这些尘封的古物,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的污浊与自身的落魄。他曾是兰台令史,掌管皇家秘档,因首言触怒权贵,被贬黜流放,最终在这陋巷中苟延残喘,靠替人鉴定古物、抄写文书勉强糊口。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响起!砰砰砰!如同擂鼓,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褚良眉头一皱,眼中痴迷瞬间褪去,换上警惕。这深夜来访,绝非善类!他迅速将龟甲残片藏入怀中,顺手抄起案边一根用来拨弄炭火的熟铜长尺——这尺子长二尺有余,厚实沉重,在他手中,也是一件不错的防身武器。
“谁?”褚良沉声问道,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余威。
门外传来石莽刻意压低却依旧洪亮的声音:“褚先生!是我,石仲勇!还有陈子陵!事急从权,冒昧打扰!”
陈子陵?褚良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对这个被太史令卢植逐出师门的年轻人有些印象,聪慧绝伦却命途多舛。他们深夜至此,还如此慌张…
褚良不再犹豫,迅速拉开门闩。
门刚开一条缝,石莽高大的身影便挤了进来,带着一股寒风和血腥气。紧随其后的陈衍,脸色苍白,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长条状物。
“快关门!”陈衍急促道。
褚良立刻反手将门闩死,动作虽老迈却利落。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两人狼狈的模样,最后落在陈衍怀中的包裹上,眉头锁得更紧:“子陵?仲勇?何事如此惊慌?惹上麻烦了?” 他瞥见石莽衣襟上的破口和血迹,心头一沉。
“褚先生,救命!”陈衍将包裹小心地放在褚良那张堆满简牍的木案上,快速而清晰地简述了西市遭遇:老乞丐的诡异呓语、暴毙、毒箭袭杀、以及那令人心悸的“董仙师”之名。石莽在一旁补充了黑衣杀手的狠辣身手和白琇那神出鬼没的飞针相助。
“董淳?!” 听到这个名字,褚良花白的眉毛猛地一挑,清癯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甚至…一丝惊惧!这个名字,在宫廷秘档的某些尘封角落里,代表着最深的禁忌与黑暗!他快步走到案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破布包裹,仿佛那不是物件,而是一条盘踞的毒蛇。
“就是这个?”褚良的声音有些干涩。
陈衍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缓缓揭开了包裹的破布。
昏暗的油灯下,包裹中的物件显露真容。
并非完整的玉匣,而是一个断裂的玉函!由某种深青色的玉石雕琢而成,玉质温润却透着古意。断裂面参差不齐,显然是被暴力破坏。函体上布满了细密繁复的云雷纹和早己失传的鸟虫篆纹饰,透着一股苍凉神秘的气息。在断裂口附近,残留着几点暗褐色的、早己干涸凝固的污血,散发出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腥气。
石莽倒吸一口凉气:“是断的?还沾着血?”
陈衍目光凝重:“老乞丐至死紧抱不放…这血…恐怕是他的,或是…上一个接触者的?”
褚良没有说话。他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小心地避开血迹,轻轻抚摸着玉函上的纹路。他的指尖在那些扭曲的鸟虫篆上缓缓移动,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他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回忆某种极其古老的解读方式。
“云纹为引…鸟喙指东…雷纹聚煞…这是…这是**‘封灵镇煞’的符文**!”褚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此物绝非寻常!这鸟虫篆…古奥程度远超周鼎…至少是夏商遗物!甚至…更早!”
他的手指猛地停在断裂面附近一处看似杂乱的刻痕上。那里,在云雷纹的掩映下,有几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玉色融为一体的阴刻符号。
“等等…这是…!”褚良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玉函上,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辨认。他枯瘦的手指沿着那几个符号的走势缓缓描摹,口中默念着艰涩的音节。
突然,他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雷击中!霍然抬起头,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变得一片煞白,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
“不可能…这…这上面刻着的名字…是…是‘吉平’?!”
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将三人惊疑不定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