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灌进单薄的旧棉袄,激得我一个哆嗦。
鬼市深处传来几声更加清晰的呵斥和杂乱的脚步声,手电光柱胡乱地扫过,惊起一片压抑的骚动。纠察队!不能停留!
没有丝毫犹豫,我猛地转身,像来时一样,沿着阴影最深、最泥泞的河滩边缘,朝着家属院的方向狂奔。只是这一次,脚步虽然依旧沉重,胸膛里却像被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驱散着无边的寒意和绝望。
翻过那道断墙豁口时,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在黑暗中如鬼蜮般晃动的河滩。阿金和他怀里那本手册早己消失无踪。收回目光,我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滑入沉寂的家属院。
家门紧闭着,里面一片死寂,听不到李国富的咆哮,也没有陈桂芬的哭泣。只有门缝里透出的一线微弱昏黄的光,证明里面还有人。
我贴着冰冷的墙壁,像壁虎一样移动到窗下。窗户用旧报纸糊着,破了好几个洞。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一个破洞。
屋内,李国富像座肉山一样瘫在唯一一张破藤椅上,鼾声如雷,酒气似乎隔着窗户纸都能闻到。地上散落着搪瓷缸的碎片和一些被踢翻的杂物。
陈桂芬蜷缩在墙角的小板凳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整个屋子笼罩在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之中。他们以为我跑了,或者…死了?也好。
我没有试图进去。现在进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我的目光投向院子角落里那个用破木板和油毡搭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小棚子——那是家里堆放煤球和杂物的煤棚。悄无声息地挪过去。棚子低矮,里面堆满了黑乎乎的煤球和破筐烂篓,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煤灰和霉味。角落里有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空地,铺着几块硬纸板。就是这里了。
我蜷缩着身子挤进去,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狭小的空间冰冷刺骨,煤灰呛得人想咳嗽。我死死捂住嘴,将身体缩成一团,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救命钱粮的旧布包(用撕下来的半截破袖子临时裹的)。
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屋里的鼾声,远处工厂机器的低沉轰鸣,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额角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疼,饥饿感像只小兽在胃里啃噬。但掌心和怀里那沉甸甸的触感,却像定海神针,压下了所有的不适。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他们都好!
这煤棚的寒冷和污秽只是开始。我用冻得麻木的手指,借着窗外透进的、工厂方向那点微弱红光,再次确认了布包里的东西:八张一元纸币,五张淡黄色的全国粮票,还有那几张染血的、属于原主的零钱。一共八块七毛三分钱,五斤全国粮票。这是种子,是撬动命运的第一根杠杆。
下一步,是解决最迫切的生存问题——食物和安全的落脚点。家属院不能久留,李国富酒醒后,或者那个王主任再来煽风点火,这里随时会爆炸。
明天,天一亮,就去厂区食堂!用粮票换最便宜、最顶饿的窝窝头,或者玉米糊糊。然后…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家属院的范围,找一个能暂时栖身、又不会引人注目的地方。
废弃的厂房角落?河滩上的破船?或者…我脑中飞速闪过原主记忆里的一些模糊片段——厂区后面靠近铁路的地方,似乎有一片早年废弃的工人集体宿舍?那里早己破败不堪,人迹罕至…思路渐渐清晰。
寒冷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撑不住。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我摸索着,将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布包,塞进了煤棚最深处一个破瓦罐的底下,用冰冷的煤灰仔细掩盖好。黑暗,彻底吞噬了意识。……时间在饥饿、寒冷和高度警觉中缓慢流逝,像钝刀子割肉。煤棚成了我暂时的堡垒,也是冰冷的囚笼。
靠着那五斤全国粮票,我在厂区食堂最偏僻的窗口,换来了最粗糙的高粱面窝头。那东西又硬又糙,划得嗓子生疼,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霉味和酸涩。每一次吞咽都像受刑,但我强迫自己面无表情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啃下去,像在完成一项庄严的仪式。食物带来的热量微弱却真实,支撑着我虚弱不堪的身体。
白天,我像幽灵一样在破败的厂区外围游荡。废弃的料场堆满了锈蚀的钢铁骨架和蒙尘的零件,巨大的龙门吊沉默地矗立,铁轨伸向远方,消失在荒草丛中。
我仔细观察着工人的交接班时间,巡逻队的路线,寻找着那些被遗忘的角落。最终,在靠近铁路线的一处洼地里,我发现了目标——几排早己被遗弃的工人集体宿舍。红砖墙早己被风雨剥蚀得发黑,窗户只剩下空洞的框架,像骷髅的眼窝。屋顶的瓦片大片缺失,露出朽烂的椽子。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几乎将入口淹没。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鸟粪和木头腐烂的气味。这里,是连拾荒者都懒得光顾的绝对死角。
清理出一个勉强能容身的角落,用捡来的破木板、烂草席和废弃的油毡布搭建了一个简陋的“窝”。虽然西面透风,但至少,暂时远离了李国富的暴力和街道办大妈审视的目光。
解决了最基础的生存和安全问题,剩下的钱变得异常珍贵。八块七毛三分,每一分都必须用在刀刃上。我需要工具,需要材料,需要将脑海中那些来自未来的、关于机械和电子的知识,转化为这个时代能理解和实现的“东西”。一个模糊的计划,在饥饿和寒冷的淬炼下,逐渐成型——从最简单、最不起眼,却又最能首接解决当下痛点的小玩意开始。
目标,锁定了厂办那台如同祖宗般供着的日本进口打印机。它昂贵、娇气、效率低下,是厂领导的心头痛,也是普通办事员不敢碰的“雷区”。它的耗材——那需要进口、且时常卡纸、掉粉的色带芯,就是第一个突破口!
鬼市的阴影再次成为我的“资源库”。这一次,我像个真正的幽灵,穿着最破旧的衣服,脸上抹着煤灰,只在夜色最浓时潜入。目标明确:寻找废弃的仪器、收音机、甚至玩具,拆解出里面的微型电机、齿轮组、弹簧、还有最重要的——细如发丝的金属丝(用来替代色带芯里昂贵的合金丝)和弹性良好的薄橡胶片(用于改造进纸机构)。每一次交易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用几毛钱,或者半斤省下来的粮票,从一个眼神躲闪的老头手里换下一台彻底报废的“红灯”牌收音机;从一个沉默的、手上满是油污的中年人那里,买走他拆解下来的一小包形状各异的齿轮和弹簧…每一次带回破窝棚的“破烂”,都让我离目标更近一步。
工具是最大的难题。没有趁手的钳子、镊子、烙铁,一切都如同徒手攀岩。我不得不用捡来的半截废钢锯条,在水泥地上反复磨出刃口,做成简陋的刻刀和小锉;用磨尖的铁钉代替钻头;从废弃的工棚里偷拿(或者说捡)了一小段不知谁遗落的焊锡丝和一块残缺的松香…条件艰苦到令人绝望。
窝棚就是我的“实验室”。没有电,只有白天从破屋顶缝隙透进来的天光,或者晚上点起一小截偷偷买来的、燃烧时散发出刺鼻气味的劣质蜡烛。
手指被锋利的金属边缘划破无数次,冻疮在寒冷中溃烂流脓,焊接时松香的烟熏得眼睛红肿流泪,简陋的“烙铁”(烧红的铁钉)不止一次烫伤皮肤…但每一次,当那些冰冷的、来自不同“尸体”的零件,在我笨拙而执拗的摆弄下,开始按照我的意志啮合、转动;当那根用废弃钟表发条反复淬火拉丝制成的金属丝,成功地代替了昂贵的进口合金丝,在自制的简易卷带机构上平稳运行;当用破雨靴剪下的橡胶片改造的防卡纸装置,在模拟测试中成功避免了一次“事故”…那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成就感,瞬间就能冲垮所有的疲惫和痛苦!
一个多月,在非人的煎熬和极致的专注中飞逝。当北方的寒风开始带着哨音,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煤灰,抽打在破油毡布上哗哗作响时,我的“作品”终于宣告完成。
它静静地躺在我铺着破布的“工作台”上,看起来丑陋得惊人:主体是一个拆自旧闹钟的方形黄铜外壳,表面布满划痕和焊锡留下的焦黑斑点。
几个大小不一的齿轮(来源包括收音机调谐旋钮和废弃玩具车)突兀地在外面,用粗细不一的铁丝粗暴地固定着。一个用旧钢笔帽改造的旋钮歪歪扭扭地嵌在侧面。
最核心的色带卷轴,是用捡来的塑料线轴切割打磨而成,上面紧紧缠绕着我自制的“合金”丝芯和浸染了墨汁的棉布条(从一件彻底报废的旧工装上拆下来的)。
旁边还连接着一个用橡皮筋和薄铁片做成的、简陋到可笑的防卡纸小装置。没有一样零件是新的,没有一处接口是完美的。它浑身散发着废品收购站的气息,粗粝、丑陋、寒酸到了极点。然而,当我屏住呼吸,用冻得通红、布满伤口和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动那个钢笔帽旋钮时——“咔哒…哒哒哒…”一阵轻微却清晰、带着金属摩擦特有的生涩感的转动声,在寂静的破窝棚里响了起来!的齿轮缓缓啮合,带动着自制的色带芯平稳地卷动!旁边那个橡皮筋防卡装置,随着模拟“纸张”的通过,灵活地弹起又落下!
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