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带着北方初秋特有干冽气息的风,像无数根细针,猛地扎进我因高烧而滚烫的皮肤,激得我浑身一颤,肺部火烧火燎。身后那扇破木门隔绝的,是李国富暴怒的咆哮和陈桂芬绝望的哭喊,像地狱里传来的挽歌。
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轰鸣,压过了额角伤口的抽痛和身体深处泛起的虚软。脚下的黄土地坑洼不平,布鞋底薄得像纸,每一步都硌得脚心生疼。低矮的、灰扑扑的职工家属院平房在视线两侧急速倒退,像一卷褪色发霉的老胶片。
几个端着搪瓷盆在门口洗衣裳的妇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惯有的麻木和一丝看戏的好奇。“哟,这不是老李家的晚丫头吗?”“跑啥呢?后面有狼撵啊?”“啧啧,看她那脸白的…准又是挨揍了…”那些模糊的议论声被风扯碎,灌进耳朵里,只剩下空洞的噪音。我充耳不闻,只是拼命迈动灌了铅似的双腿,朝着记忆里家属院后墙那个塌了半截的豁口冲去。那里,通向厂区后面一片荒废的河滩地,也通向那条鱼龙混杂、只在夜幕降临后悄然浮现的“鬼市”——原主记忆中,那个用粮票能换到活命东西的地下黑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额角的伤处一跳一跳地胀痛,提醒着这具身体的极限。
不能停!停下来,就是被拖回去,要么被打死,要么被塞进那个姓刘的家里,重复陈桂芬那暗无天日的一生!眼前的景象开始发虚,灰黄的土路、枯败的杂草、远处模糊的工厂轮廓…都像蒙上了一层晃荡的水汽。腿一软,一个趔趄,我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尘土呛进喉咙,激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手心传来尖锐的刺痛。是刚才摔倒时,被地上的碎石棱角划破了。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浸染了掌心紧紧攥着的那几张宝贵的粮票和零钱,将它们染成了刺目的红褐色。疼…好疼…身体像散了架,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起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带着苏晚工程师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强硬,“这点伤,比起死在实验室辐射泄露那次…算个屁!”一股狠劲猛地从濒临崩溃的身体深处炸开!我用尽全身力气撑起上半身,低头,狠狠舔掉掌心伤口渗出的血珠。铁锈般的腥咸味在舌尖弥漫开,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力量。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再次向前奔跑。目标只有一个——河滩!鬼市!
当我终于连滚带爬地翻过那道豁口的断墙时,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正沉入远处工厂巨大烟囱的剪影之后。天,彻底黑透了。眼前,是另一片昏沉的世界。废弃的河滩地笼罩在浓重的暮色里,荒草丛生,垃圾遍地,散发着淤泥和腐烂物的混合气味。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黑暗里晃动,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没有路灯,只有零星的、被刻意压低的手电光柱偶尔扫过,照亮交易双方警惕而贪婪的脸,又迅速熄灭。压抑的交谈声、压低的讨价还价声、还有偶尔响起的、分辨不清是什么的窸窣声,混合着河风,构成一幅诡秘而危险的浮世绘。这就是“鬼市”。
八十年代初期,计划经济的铁幕下悄然滋生的灰色地带。这里交易一切凭票供应之外、却又被生活所急需的东西。风险与机遇并存,是铤而走险者的乐园。我靠在冰冷的断墙残壁上,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稍稍压下了喉咙里的灼痛和眩晕感。借着远处工厂高炉透出的微弱红光,我摊开一首紧攥的左手。掌心被血和汗浸得湿滑黏腻。三张皱巴巴的粮票:一张半斤的全国粮票,两张一市斤的本省粮票。还有几张毛票和分票,加起来大概一块二毛三分钱。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也是原主苏晚积攒的全部“希望”。
在鬼市,这点东西,能换什么?几个救命的窝窝头?或者…一条通往更深渊的路?不!绝不能只换点吃的!那点东西撑不了几天,一旦粮票和钱耗尽,我就会被饥饿重新逼回那个地狱般的家!或者,像那些在鬼市边缘游荡、眼神空洞的流莺一样,用身体换一口吃的…冰冷的恐惧和更强烈的求生欲交织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怀里。那本残破的、封面被撕掉的外文技术手册,在刚才亡命的奔跑中,被我下意识地塞进了打着补丁的旧棉袄里,紧紧贴着心口。手册…知识…未来…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微弱,却带着灼热的希望!这手册里的东西,对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来说,是天书,是废纸。但在这暗流涌动的鬼市里,在那些铤而走险、嗅觉敏锐的“倒爷”中间…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有人能意识到它冰山一角的价值?
赌!只能赌!赌这个时代的混乱中,还潜藏着对知识和技术最原始的贪婪!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将染血的粮票和零钱重新死死攥紧,另一只手隔着棉袄按了按怀里那本硬壳手册。然后,像一滴融入墨汁的水,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片晃动的、充满危险气息的阴影之中。空气浑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劣质烟草、汗臭、生锈金属、还有不知名草药和河滩淤泥腐败的复杂气味。脚下的地面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可能踩到尖锐的碎石或软烂的垃圾。黑暗中,无数双眼睛隐在破旧的帽檐或竖起的衣领后面,像潜伏的兽,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陌生人。
我尽量缩着肩膀,让自己看起来更不起眼,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瘦弱羔羊,沿着鬼市外围那些更隐蔽的角落移动。怀里那本手册硬硬的棱角硌着肋骨,提醒着我此行的目的。一个蹲在破麻袋后的汉子,面前摆着几把锈迹斑斑的扳手和钳子,眼神像钩子一样扫过来,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无趣地移开。一个裹着旧头巾的老妇人,守着几个蔫巴巴的萝卜和一小堆蔫黄的青菜,嘴里念念叨叨地抱怨着菜站的不公。一个穿着磨得发亮的旧军装、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隐在更深的阴影里,面前什么也没摆,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过往的人流。他周围形成了一片无形的真空地带。都不是目标。他们对一本破书不会有兴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额角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毒蛇,缠绕着这具虚弱的身体。攥着粮票的手心,汗水混着血水,粘腻冰冷。难道…真的只能换点吃的?绝望的阴影开始蔓延。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目光投向那个卖菜老妇人蔫黄的萝卜时,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声音,像鬼魅般飘进耳朵:“靓女,睇下呢个?”我猛地转头。声音来自旁边一个更不起眼的角落,被一堆废弃的油毡布和破箩筐半掩着。一个身材矮小精瘦的男人蹲在那里,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沾满油污的旧西装,领口歪斜。他脸上带着一种市侩的精明和长期混迹底层的油滑,一双小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老鼠般的光。他面前铺着一块脏兮兮的塑料布,上面散乱地摆着几样东西:几盒外文商标的彩色粉笔(包装都破了),几本卷了角的、封面印着泳装女郎的过期挂历,还有…几块形状不规则、闪烁着黯淡金属光泽的…电子元件?像是从什么废旧仪器上拆下来的电路板碎片。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我脸上,反而像被磁石吸引一样,死死地盯着我因为刚才动作而微微敞开的旧棉袄领口——那里,露出了那本残破手册深色的硬壳书脊一角!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有戏!我强压下翻腾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将棉袄领口又扯紧了些,遮住那手册,只是用眼神警惕地扫过他那摊“货物”,声音压得又低又哑:“看什么?”“嘿嘿,”瘦猴男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手指状似无意地指向我领口刚刚露出的位置,“靓女身上…有好东西喔?拿出来睇睇啦?我阿金收东西,最公道嘅!”他果然看见了!而且,他似乎认得这种外文书?或者,至少他嗅到了“不一般”的气息!赌!就是现在!
我环顾西周,确定没有特别的目光聚焦在这里。然后,缓缓地、带着十二万分的不舍和警惕,从怀里掏出了那本封面被撕掉的手册,紧紧抱在胸前,只露出残破的书脊和里面密密麻麻的外文与图纸的一角。“这个…你看得懂?”我盯着他,声音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阿金的小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他身体猛地前倾,几乎要扑过来,但又强行按捺住,伸出一只沾满污垢的手:“俾我睇下!快!就睇一眼!”我犹豫了一下,将手册递过去,手指却死死捏着书脊,只让他能匆匆瞥见几页内文。阿金急切地抢过去,粗糙的手指像抚摸情人一样,快速而贪婪地翻动着那些泛黄的书页。他根本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结构图,但他的目光却精准地停留在那些印刷精美的机械结构剖面图和旁边标注的参数表格上!他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啧啧”的声音。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他猛地抬起头,小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靓女,点称呼啊?点称呼啊?呢本书…点来嘅?”他紧紧抓着手册,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
“捡的。”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伸手就去夺书,“还给我!”
“哎!莫急莫急!”阿金灵活地一缩手,把书藏到身后,脸上堆起谄媚的笑,“靓女,讲真,呢本书系几特别…但系呢,喺我哋呢度,睇得明嘅人…唔多喔!”他话锋一转,开始压价,“最多…最多值一斤粮票!唔好,再搭你两个萝卜?”他指了指旁边老妇人摊上那些蔫黄的萝卜。一斤粮票?两个萝卜?打发叫花子!
“还我!”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厉,在嘈杂的鬼市里也显得格外刺耳。同时,身体紧绷,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我知道,在这种地方,软弱只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我的反应似乎出乎阿金的意料。他愣了一下,眼珠子飞快地转动着,显然在重新评估。他再次飞快地扫了一眼手册里那些清晰的机械图纸,又看了看我苍白瘦削却透着股狠劲的脸,还有我紧攥着、似乎藏着什么的左手。
“啧…靓女火气咁大做咩?”他干笑两声,语气软了下来,但贪婪不减,“咁啦…我呢个人最公道嘅!三斤!三斤全国粮票!加…加五毛钱!点样?呢个价,喺成个鬼市你都揾唔到第二家!”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三斤粮票加五毛钱…比一斤强,但离我预期的“第一桶金”还差得远!这本手册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它在识货人眼里,是开启一座技术金矿的钥匙!
“二十块。”我盯着他,报出一个近乎天文的数字,声音冷得像冰,“少一分,书我撕了扔河里,你什么都得不到。” 我作势就要去抢他藏在身后的手册,眼神里是真切的疯狂和决绝。
“痴线!”阿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二十蚊?你抢银行啊?呢本破书?你知唔知二十蚊系咩概念?”他气急败坏地低吼着,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
“那就还我!”我寸步不让,手己经碰到了手册的边缘。
阿金死死护着书,脸涨得通红,小眼睛里血丝都冒出来了,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再次低头,贪婪地扫视着书页里那些在他眼中如同天书、却散发着“值钱”气息的图纸。
“八蚊!最多八蚊!再加五斤全国粮票!”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报出这个价,像剜了他的肉,“呢个系我嘅底线!靓女,唔好唔识抬举!再讲价,一拍两散!”他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我。
八块钱,五斤全国粮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这个价格,远远超出了我怀中那几张粮票和毛票的价值!足够我活命,甚至…能支撑起一点小小的计划!我迎着他凶狠的目光,沉默了两秒。鬼市深处传来几声模糊的呵斥和奔跑声,似乎有巡逻的纠察队靠近了。气氛瞬间更加紧张。
“成交!”我吐出两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异常干脆。阿金明显松了口气,又带着肉痛,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腻腻的旧皮夹子,手指哆嗦着,数出八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又数出五张印着“全国通用粮票”、“伍市斤”字样的淡黄色纸片。
动作快得像做贼。
钱和粮票被他塞进我同样汗湿冰冷的手里。那几张纸片,带着他体温的油腻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书!”他急促地低吼。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本残破的手册,那上面承载着苏晚工程师另一个时空的智慧和心血,也承载着这具身体原主对“天书”的懵懂向往。此刻,它是我换取生存的筹码。
我将手册递了过去。阿金一把夺过,像捧着稀世珍宝,飞快地塞进他那件油污西装的里怀,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像只受惊的老鼠,迅速卷起地上的破塑料布,连同那些粉笔、挂历和电子元件,眨眼间就消失在鬼市更深的黑暗里,无影无踪。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冰冷的河滩夜风里。
手里紧紧攥着那八块钱和五斤全国粮票。粗糙的纸币边缘和粮票的硬角深深硌进掌心尚未结痂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楚,却奇异地驱散了身体的虚软和额角伤口的胀痛。
八块钱,五斤全国粮票!沉甸甸地压在掌心,带着阿金身上那股劣质烟草和油腻的汗味,却散发着一种近乎滚烫的生命力。
成了!这第一笔,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