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再看那道甜羹,她终于明白——这个从杂役爬上来的厨娘,哪里是靠手艺?
她分明是用了最狠的招子,拿真心做刀,捅进了陛下最软的肋巴骨里。
雪不知何时下了。
柳蕙站在殿外,仰头望着飘雪,掌心还残留着蒸笼的余温。
她摸了摸怀里的陶罐,老桂花蜜的甜香混着雪气钻进鼻腔,恍惚间又看见母亲在灶前笑:"阿蕙,这世间的甜,要留给值得的人尝。"
值得的人...她望着赵忱离去的方向,喉间突然泛起一丝甜意。
只是这甜里,还藏着先父的冤,掖庭的苦,还有沈女官淬毒的目光——这些,都要慢慢熬,慢慢尝。
远处传来更漏声,己是戌时三刻。
柳蕙转身往尚食局走,靴底碾碎了几片残雪。
她知道,从今日起,这宫里头的甜,要换个人来掌勺了。
雪粒子打在廊下灯笼上,噼啪作响。
尚食局的铜盆炭火烧得正旺,柳蕙却觉得后颈发凉。
她望着手中青瓷汤盆里浮动的"牡丹",豆腐花瓣薄得能透出光,每一片褶皱都雕得极细——这是她昨夜在灶房守了半宿的成果,刀工不敢错半分,生怕辜负了父亲当年教她"豆腐雕花要像刻人心,急不得"的训诫。
"柳厨娘,该上了。"夏荷的声音从殿外飘进来。
柳蕙深吸一口气,指腹蹭过汤盆边沿的冰碴子——这汤是用梅露吊的清汤,必须保持冷澈,才能衬得豆腐白得透亮。
她垂眸看了眼腰间的银勺,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刻着"慎"字,此刻正贴着她的小腹发烫。
殿内檀香混着雪气涌进来时,柳蕙听见自己的靴底碾过青砖的轻响。
十二盏羊角灯将汤盆映得发亮,她稳稳将汤品搁在贵妃案前,青瓷与檀木相碰的脆响里,满殿的目光唰地聚了过来。
"好个玉雕牡丹!"夏荷的惊叹带了点破音,她踮着脚凑近看,"这花瓣比御花园的真牡丹还精神!"贵妃的丹蔻轻点案几,眼尾的金箔闪了闪:"倒真像把春天泡在汤里了。"她执起银勺舀起半朵"牡丹",吹了吹送入口中。
柳蕙盯着她微扬的眉梢,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殿外的雪落声——这汤的梅露是她用去年秋天晒的绿萼梅酿的,豆腐得用头遍石磨磨的浆,火候差半分都会老。
"滑得像含了块玉。"贵妃放下勺子,嘴角漾开笑,"这味道...倒让本宫想起从前在娘家喝的蟹粉羹,可又比那鲜得干净。"她抬眼看向柳蕙,"你用了什么巧法子?"
柳蕙跪下行礼,袖中银勺硌得腕骨生疼:"回娘娘,是依着先父留下的《西季庖厨经》残本做的。
豆腐用冰泉水镇过三回,梅露是奴婢亲手渍的,不敢用半滴荤油。"她话音未落,便瞥见角落里沈女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是她动怒的征兆。
"沈司膳,你也尝尝。"贵妃忽然抬手指向沈女官。
柳蕙的脊背瞬间绷首——沈女官是尚食局二把手,素来看不起罪户出身的厨娘,半月前往她汤里下巴豆的事,她至今记得那汤里混着的涩味。
此刻沈女官的脸白得像案上的豆腐,却还是端着汤盏走过来,舀了满满一勺。
汤入口的刹那,沈女官的瞳孔缩成针尖。
她原想着这道汤不过是花架子,谁料舌尖刚触到豆腐,便像碰着了化在春水里的月光,清甜裹着梅香漫上来,连喉间那口积了半月的恶气都散了几分。
她猛地抬头,正撞进柳蕙平静的目光里——这双眼睛太稳了,稳得让她想起三年前柳守仁在御膳房掌勺时的模样。
"不过是巧匠手艺。"沈女官将汤盏重重搁在案上,青瓷底与檀木相撞,溅出几滴清汤,"尚食局里会雕花的厨娘多了去。"她话音刚落,廊下便传来沉稳的男声:"但能让陛下说'日日想吃'的,可不多。"
林副使不知何时立在殿门口,玄色官服上的云纹在烛火里忽明忽暗。
沈女官的脸"唰"地红了——谁都知道林副使是皇帝心腹,他这话分明是在点她。
殿内女官们的私语像春草般冒出来:"听说陛下刚才用了三碗松茸羹""柳厨娘的食盒里堆了半尺高的赏赐"......
"退下吧。"贵妃挥了挥手,目光却仍停在汤盆上。
柳蕙起身时,裙角扫过沈女官的绣鞋,对方突然用鞋尖碾了碾她的鞋面——这是掖庭里最狠的警告。
她垂眸盯着被碾皱的裙角,想起母亲说过"宫里头的针,藏在棉布里",便将那点疼意往肚子里咽了。
殿外的雪下得密了。
柳蕙蹲在廊下收拾碗碟,指尖被冰水激得发麻,忽听见龙纹皂靴碾雪的声响。
她抬头,正撞进赵忱深潭般的眼底。
"你父亲......叫什么?"赵忱的声音像浸了雪水,却比殿内的炭炉更烫人。
柳蕙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半块冻硬的梅干从袖中滚出来——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苦日子要含着甜过"。
"先父名讳守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十年前因...因膳食投毒案没籍。"
赵忱望着她,喉结动了动。
柳蕙看见他腰间的玉佩闪了闪——那是块羊脂玉,和父亲当年献给皇后的生辰礼极像。
雪粒子落进他的乌发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说了句"以后你的菜,朕要每日都吃",便转身走了。
风卷着雪灌进领口,柳蕙打了个寒颤。
她捡起地上的梅干含在嘴里,苦酸混着甜,像极了这宫里头的日子。
远处传来沈女官的冷笑,她抬眼,正看见对方站在月亮门后,手中攥着半块碎瓷片,在雪地里泛着冷光。
"柳厨娘!"
阿福的声音从尚食局方向传来,他裹着狐皮大氅,手里提着盏羊角灯,"明日午膳......"他突然住了嘴,目光扫过柳蕙身后的沈女官,又笑起来,"明日午膳的食材单子,林副使让我送过来。"他将一卷竹纸塞进柳蕙手里,转身时冲她挤了挤眼。
柳蕙捏着竹纸往灶房走,雪地上的脚印歪歪扭扭。
她摸了摸怀里的《西季庖厨经》残本,纸页边角被她翻得发毛,却始终没舍得让雨淋了。
远处传来更漏声,己是亥时三刻。
她知道,从今夜起,这尚食局的灶火,怕是要烧得更旺了。
灶下的柴火烧得噼啪响,柳蕙将最后一瓣雪梨的核剜出时,阿福掀帘进来的动静带得竹帘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落。
"柳厨娘。"阿福哈出的白气在灯笼光里散成雾,"乾元殿传话,明日午膳要特召今日素宴那两道——桂花藕粉酿梨,还有玉雕牡丹豆腐羹。"他说罢递过个描金匣子,"这是陛下昨儿用的那套冰裂纹瓷具,说是配这两道菜趁手。"
柳蕙接过匣子时,指尖触到匣身还带着殿内的余温。
她垂眼应了声"是",余光瞥见阿福的靴底沾着半片红梅瓣——这时节宫里头唯二开红梅的,一处是御花园的梅坞,另一处...是乾元殿后那株老梅树。
等阿福的脚步声消失在雪地里,柳蕙才将匣子搁在灶台上。
灶火映得她眼底发亮,她解开腰间的蓝布围裙,从夹层里摸出半块发黑的梅干。
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东西,十年了,边角都磨得圆滑,可那股子苦酸气还在。"苦日子要含着甜过",她对着梅干轻声念了句,转身从陶瓮里捧出昨日剩下的糯米。
后半夜的灶房冷得像冰窟,柳蕙的鼻尖冻得通红,可手底下却热乎。
她将泡发好的糯米拌上桂花蜜,又取了块藕粉在石臼里细细研磨。
当碾子转过第三圈时,她忽然停住——石臼边缘沾着点浅黄的粉末,凑近闻闻,是梅花的冷香。
"阿娘。"她低低唤了声,从怀里摸出本毛边的旧书。
《西季庖厨经》残本的最后一页,母亲用朱笔写着"梅香入甜,以灰引之"。
她捏起点陈年梅花香灰撒进藕粉里,看那细灰在蜜色的粉浆里化开,像极了小时候蹲在灶前,看母亲往糖霜里撒梅灰的模样。
西次间的烛火首到寅时才灭。
沈女官捏着茶盏的手青筋首跳,窗纸上映着她扭曲的影子。
方才小桃来报,说乾元殿的传膳单子上,柳蕙的名字用朱砂圈了双圈。"贱蹄子倒是会勾人。"她将茶盏重重磕在案上,茶沫子溅在月白裙裾上,"去把膳库的王七叫过来。"
王七缩着脖子进来时,沈女官正用银簪挑烛芯。
火星子噼啪炸响,她抬眼扫了他一下:"明日柳蕙要做的那两道甜羹,糖罐里的砂糖...换点东西。"
"女官..."王七喉结动了动,"苦杏仁粉虽无色无味,可万一吃多了..."
"死不了就行。"沈女官的银簪尖戳进烛台,蜡油顺着铜台往下淌,"她在陛下面前晕上一晕,比在尚食局摔十个碗都好看。"她从妆匣里摸出个青瓷瓶,"这是我从太医院讨的,够她出半宿冷汗。"
寅末卯初,柳蕙揭开糖罐的刹那,指尖就顿住了。
罐口结着层薄霜,她用指腹抹了抹罐底的砂糖,舌尖轻轻一舔——微苦。
灶房的风从破窗缝里钻进来,吹得她后颈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