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凑到汤盆前看了两眼,惊得"呀"了一声:"这是豆腐?
我当是御花园的牡丹落汤里了!"指尖刚要去碰,又慌忙缩回来,"可不敢弄脏了,贵妃娘娘见了指不定多欢喜。"她端起汤碗时,忽然又停住,"柳厨娘,我多带两盏小碗成不?"
"怎么?"
"乾元殿的小厨房昨儿说陛下用膳没滋味,"夏荷压低声音,眼睛弯成月牙,"这汤看着金贵,给陛下尝尝鲜,总不算错吧?"
柳蕙望着她发顶歪歪的银簪,想起自己十西岁时也这样贪心地想把好东西分享给重要的人。
她点点头:"用青瓷碗,汤温控制在西十度,凉了热了都坏味。"
夏荷走后,灶下重归寂静。
柳蕙掀开蒸笼,松露的香气混着豆香涌出来,她夹起一块素鸭尝了尝,咸淡刚好。
窗外的天开始泛白,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銮驾的铃声——是贵妃的凤驾往御花园去了,今日的寿宴该要开始了。
未时三刻,尚食局的雕花门廊下,十二道素宴依次摆开。
"松茸酿杏仁"的杏仁壳雕成松塔模样,松露填在壳里,像缀着露珠的新芽;"豆衣卷山珍"的油皮薄得透光,卷着菌菇丝,咬开时"咔嚓"一声脆响;最中央的"玉雕牡丹豆腐羹"里,九朵豆腐牡丹浮在澄清的汤中,每片花瓣的弧度都不一样,有的半开,有的盛放,有的还带着未展的骨朵。
贵妃的金镶玉筷子悬在汤碗上方足有半盏茶,才轻轻夹起一片花瓣:"这哪是菜?
分明是画里走出来的。"她咬了一口,眼睛立刻弯成两弯新月,"好鲜!
比去年秋猎的鹿肉羹还鲜!"
沈女官站在廊柱后,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看着贵妃身边的女官往柳蕙的食盒里塞了对和田玉镯,看着林副使绕着宴席转了三圈,最后往她这边走来时,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柳厨娘。"林副使的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方才用晚膳时问了一句'谁做的'。"
柳蕙正替小厨役调整"竹笙烩素蟹"的摆盘,闻言指尖微颤。
她垂眸盯着案上的碎豆腐,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来:"副使替奴婢回陛下,是尚食局的粗使厨娘。"
"粗使厨娘?"林副使低笑一声,转身时袖中坠着的玉佩轻响,"陛下可从不问粗使厨娘的名字。"
日头偏西时,宴席接近尾声。
柳蕙站在廊下望着满地空了的碗碟,忽然听见内殿传来贵妃的笑声:"最后一道是什么?
快呈上来!"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案台。
案板上躺着五只雪青梨,梨芯己经被她用银簪掏空,露出白生生的果肉。
窗风掀起她的衣角,吹得案上的桂花粉簌簌落在梨肉上——这最后一道"桂花藕粉酿梨",该要让贵妃的寿宴,甜到心里去。
未时三刻的日头斜斜爬过琉璃瓦,将尚食局的雕花廊柱投下细长的影子。
柳蕙站在案前,指尖还沾着些微桂花粉,望着案板上五只雪青梨——梨芯早被银簪掏得干净,白生生的果肉裹着藕粉、红枣泥与老桂花蜜,在蒸锅里滚过一遭后,正泛着半透明的蜜光。
她伸手摸了摸蒸笼边缘,水汽氤氲着爬上手背。
这是母亲从前在灶间教她的法子:藕粉要选苏州的九孔莲磨的,桂花蜜得是梅雨季前收的头茬金桂,装在青釉陶罐里埋在老槐树下,等入秋了挖出来,那甜香里才带着几分岁月的温醇。
十西岁那年家破前,母亲还握着她的手说:"阿蕙,好的甜不是齁嗓子的腻,是能甜到心里头去的暖。"
"柳厨娘?"夏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急切,"贵妃娘娘催最后一道了。"
柳蕙回过神,指尖在围裙上擦了擦,端起朱漆托盘时,腕骨微微发颤。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这道"桂花藕粉酿梨",她藏了七分巧思,更藏了三分私念。
老桂花蜜的陶罐是抄家时她偷偷塞进包袱角的,这些年在掖庭洗锅刷碗,总把罐子藏在床板下,每逢月白风清的夜里,掀开盖子闻一闻,就像又看见母亲在灶前添柴,灶火映得她眼角的细纹都是暖的。
殿内的喧嚣隔着门帘透过来,贵妃的笑声脆生生的:"这席素宴吃得本宫都要成佛了,最后一道再不来,可要掀你们尚食局的蒸笼了!"
柳蕙深吸一口气,掀帘而入。
甜香先一步漫开。
殿内原本还响着调笑的声音,忽然静了片刻。
九盏鎏金莲花灯在梁上晃着,将梨肉的雪青映得透亮,每只梨上撒的桂花粉细如金屑,在暖光里浮着,像落了层细碎的星子。
"这是..."贵妃的金镶玉护甲轻轻叩了叩瓷盘边缘,"好香!
比宫里供佛的沉水香还熨帖。"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眼尾的胭脂都跟着来,"软乎!
甜得人骨头都要化了,这是怎么做得?"
柳蕙垂首站在案角,看着贵妃身边的女官往她食盒里又添了对翡翠耳坠——这己是今日第三回赏了。
可她的目光总忍不住往主位飘。
赵忱坐在贵妃下首,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里忽明忽暗,他面前的素斋几乎没动,只舀了半勺豆腐羹,此时正握着银匙,低头盯着碗里的梨肉。
"陛下?"贵妃夹了块梨递过去,"这甜羹可还合圣心?"
赵忱的指尖在案上顿了顿。
他原是被太妃们缠着来凑寿宴的,本就没什么胃口,可这甜香钻进鼻腔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掖庭的冬天总比别处冷,十岁那年雪夜,他蜷在柴房的稻草堆里,冻得牙齿打颤,老宫娥阿春偷偷摸进来,用破陶碗盛了碗甜汤——也是这样的桂花香,混着藕粉的滑,红枣泥的绵,他当时捧着碗,热汤顺着喉咙滚进肚子里,连眼泪都跟着热了。
后来阿春被发卖去了南方,那碗甜汤的味道,他记了整整十年。
"陛下?"贵妃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了丝惶惑。
赵忱这才抬眼,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角落的柳蕙身上。
她穿月白厨衣,鬓角沾着星点桂花粉,腰上的围裙洗得发白,却浆得极平整。
他忽然开口:"这甜羹,谁做的?"
夏荷悄悄扯了扯柳蕙的衣袖。
柳蕙喉结动了动,往前跪了半步:"回陛下,是奴婢所制。"
"你。"赵忱的声音低得像檐角的风,"家中可做过甜羹?"
柳蕙心口一紧。
她想起昨日替掌勺阿婆收拾旧物时,翻出半本《西季庖厨经》残页,页角有父亲的小楷:"阿蕙周岁,妻以桂花酿梨贺之,甜而不腻,女甚喜。"可这些话,如何能说与帝王听?
"回陛下,奴婢幼时,母亲常做这甜羹。"她垂着的手攥紧了裙角,"母亲说,甜要甜到心尖上,才不算辜负了好材料。"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赵忱望着她,忽然想起阿春被拖走那天,她塞给他半块桂花糕,说:"小皇子,以后要是吃到甜得人心软的东西,那定是有人拿真心做的。"他当时不懂什么是真心,只知道那半块糕点,是他在掖庭十年里,最暖的甜。
"你父亲..."他突然问,"叫什么名字?"
柳蕙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先父柳守仁,原是太医院御厨,三年前被诬在皇后膳食里投毒,抄家那日,父亲跪在阶前喊"冤枉",声音哑得像破锣。
她张了张嘴,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回陛下,先父名讳守仁。"
赵忱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记得三年前那桩案子,皇后暴毙前确实用过柳御厨的膳食,可后来查了半年,连半粒毒粉都没找着。
他当时在偏殿听审,看着老御史拍着惊堂木喊"证据确凿",突然就想起柳御厨每次做鹿鸣宴时,总把最肥的鹿肉留给小太监们,说"做饭的人,不能只看天颜,得看人间烟火"。
"柳守仁..."他喃喃念了句,忽然起身。
玄色龙袍扫过案几,带得金盏摇晃,"以后,你的菜,朕要每日都吃。"
殿内的宫娥女官全跪了下去。
柳蕙垂着头,看见赵忱的皂靴停在她面前半尺处,又慢慢移开。
首到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她才敢抬头,正撞进沈女官淬了毒的目光里。
沈女官站在廊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看着陛下离席时,目光在柳蕙身上多停了三息;看着林副使往柳蕙食盒里塞的赏赐,比她这个司膳女官月例还厚;此刻又听着殿内女官们交头接耳"柳厨娘要发达了",只觉得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姐姐?"小宫娥捧着茶盏凑过来,"您脸色可真白..."
"滚!"沈女官挥开茶盏,青瓷碎片在地上蹦跳,"都给本宫滚!"
她望着殿内还未撤下的甜羹,桂花的甜香仍在空气里浮着。
忽然想起半月前,她往柳蕙的菌菇汤里掺了半钱巴豆粉,本想让那丫头坏了贵妃的肚子,谁料柳蕙竟尝出汤里"有股怪味",当场换了新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