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薛宅听到的越多关于她的事,他就越发地想念她,他知道她受了很多的委屈,他现在很想立刻找到她,安抚她受伤的心灵。
这酒一直喝到了晚上。
烛火摇曳,酒香肆意。若不是心里装着大白人的事,这气氛倒也祥和。
几道闪电划破夜空,刺了人的双眼。雷声像天地间巨大的车轮,轰隆轰隆地碾来,地面都跟着颤动着。
“大白人来了!”
一个下人惊恐万分连滚带爬地撞门而入。连同一道闪电跟进来,看清楚他因恐惧扭曲的脸,声嘶力竭地喊着。
夏桐向院子里看去,果然,风雨交加中淡出了一个大白人。
薛简程骇直往后躲,那薛凯倒是胆子比他壮些,取一把刀挡在他的前面。
“什么古怪?”
夏桐手捻长剑,跃到院子里。在更接近大白人的地方才感觉到他的高大。借着雷电闪烁的光芒,他看到大白人居然真有两房高,一张惨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细眉凤眼,樱桃小嘴,都像画的一般。胳膊和身体都很纤细,整个人显得空荡荡,随风飘荡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没有根,像没有线的风筝随时都有飘走的感觉。
“什么鬼怪出来吓人!”
夏桐并不怕他,用剑指向他,就算他再厉害,收了薛家的银子吃了薛家酒,他也要为他家做点什么。
“我乃……白无常受阎王指派来索薛家命……”那大白人尖着嗓子,颤抖着声音,忽高忽低地说着:“闲人闪开,闲人莫管!”
他的声音很是恐怖,但夏桐忽然感觉有点熟悉,他不禁皱眉,怎么回事?他莫不是和黑白无常做过朋友,怎么听着他们声音熟悉。
“在下,昆仑派弟子夏桐,受薛家托付来为他家挡灾,不然你就给几分薄面,就此退了吧。”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立志要做个光明磊落的侠士。
夏桐话音落下,大白人沉默了,许久颤抖着声音说:“此事,与你无关,你快快闪开……”
这句话更是让夏桐听出了熟悉的味道,他好奇地打量着大白人,巧了,一道闪电来了。他看到大白人居然穿着一双草鞋,这白无常着实混得有点惨,被阎王派来人间出差,连双靴子没有。
“你是假的。”
夏桐恍然大悟,“再不现出原形,休怪我不客气了。”
被他识破,那大白人似乎想逃。但上半身和下半身行动不太统一,上半身想左,下半身想往右,这一纠结居然老腰折了,大白人在院子里滚成一团。
大白人在院子里滚成了一团,那张大白脸也啃在了地上,弄得很是狼狈。两个人影,正挣扎着从里面爬出来,夏桐一个箭步过去,伸手抓住了一个人的衣领子。
“装神弄鬼,看你哪里跑。”
“桐哥哥,是我。”
他一怔,借着闪电的光芒,他看到,那人居然是他日思夜想的方菲儿。
这时另一个人过来也抓住了方菲儿,居然要抢她走。
这边的动静,已经被屋里的,外面埋伏的人看了个仔细,大家都明白了,大白人原来是人装出来吓人的,都没了恐惧,只听一人喊道:“大家快把这装神弄鬼的贼人捉了。”
喊喝声落下,从角落立刻涌出那些埋伏的官兵。
夏桐心想坏了,若是他们被官兵捉了去,必定会吃了牢饭,遂拉起她的手,说:“跟我走。”
“原来这人跟他们是同伙,将他们一起捉了送官。”
官兵围上来,刀剑乱舞,夏桐手持宝剑奋力抵挡,还要护着方菲儿和那人的周全,渐渐地落了下风。
那薛简程和儿子薛凯也出来站在台阶上观阵,只听薛凯喊喝道:“哪来的贼人,我薛家与你有什么仇怨,你要这样来害我们?”
这时,夏桐他们已经被官兵逼到了墙角,再无逃脱的可能,坚持下去也是被擒的份。
方菲儿咬咬牙,突然大喊了起来:“都给我住手。”
她喊的声音很大,居然镇住了院子里打斗的所有人,大家罢斗一起看她。
一道闪电划过,看清她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着,她瞪着台阶上的薛家父子,一字字说道:“你害我全家,这算什么仇怨,你告诉我?”
薛家父子怔住了。
“方菲儿。”
薛凯嘴角蠕动着盯着她:“怎么是你?你不是中了僵尸蛊毒死了吗?”
“很惊讶是吗?”方菲儿盯着他,恨恨地说:“皇天有眼,方家留下我来找你薛家索命。”
一声惊雷炸响,仿佛天被炸破了,狂风暴雨一起袭来。方菲儿在雨水里扬起头,凝视着暴怒的老天,咬牙说道:“可是,老天你有眼吗?你有公平吗?你看看投毒害人的人不但逍遥法外,而且还投了官府带了兵,来抓我们这些被害的人,老天,你的眼莫不是瞎了?世间为什么有这样的不公平。”
她忽然哭了,在冷冷的黑夜里,她的脸上分不清泪和雨滴。她缓缓地抬起手臂,用手指着台阶上薛凯,冷冷地说:“你,记住,老天不会永远帮你,只要我方菲儿活一天,我就一天让你活得不安宁,除非你把我杀了。”
“菲儿侄女。”薛简程解释着说道:“这儿顽劣,虽铸成大错,但却为恶人利用,如今恶人已经被收监,就待秋后问斩。至于小儿也挨了几十棍仗,毒害恩师的愧疚将伴随他一生,他也算受到惩罚了。”
“一家人,四条命惨遭毒杀,却被你如此轻言带过。”方菲儿盯着他,眼神里有枪有刀:“而你儿只是受了几十棍仗,还有你说伴随一生的愧疚,你这样的交代,你摸摸自已的良心还在不在?”
他被她逼得无话可说,或许他担心自已的良心真的会不在了,躲闪着她的目光,嗫嚅着说:“菲儿侄女,事已至此,错已铸成,你说我该怎么补救……”
“我不要补救。”她声嘶力竭地喊:“我要他偿命!”
雨越下越大。真的像极了老天在为方家的冤屈哭泣,这样的倾诉感动了所有人,包括围着的官兵,落花无情人有情,他们情不自禁地都落下手里的刀剑。
“好,我来尝试。”
薛凯在雨中一步一步走过来,
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然后看着哭泣的方菲儿说道:“是我毒害了你们全家,是我欺师灭祖,我本该一死为老师偿命,你来拿走吧。”
“你以为我不敢!”
方菲儿夺过旁边夏桐手里的长剑,倏地一下刺中了他的胸腔。
他疼得一颤。
他努力地喘口气,平静抬头望天,咕哝着说道:“老师,我知道错了,我来为你偿命了。”
“不要。”
薛简程向她伸出了手。痛苦地哀求道:“大错已铸成,今天就算你让小儿偿了命,你的家人也活不来了,既然他已真心悔过,你就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吧。”
他忽然跪了。
他在台阶上给方菲儿跪下来,哭着喊:“菲儿侄女,我求你了。”
方菲儿哭声大噪。
手刃仇人是她不止一次幻想的场景,只有这样的结果才会让她对自已死去的亲人有一个交代,如今这样的结果就在眼前,她的剑只要再往前送一点,仇人就会当场毙命。
可她此刻却犹豫了,莫不是薛家父子今天的表现打动了她,或者她还没有一个杀人的勇气。
她握剑的手开始颤抖了,最后终于放手。
她用手捂住嘴巴,压抑着哭声转身向外面跑去。
“菲儿。”夏桐随后追了出去。
院子里的薛凯倒在了血水里,几个下人奔过来,扶起了他。
薛简程在台阶上看了一眼院子里下人和官兵,大声地说:“大家也都看到了,今日我们薛家和方家的梁子就算解了。今晚的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缓口气说道:“以前的事终归是我们薛家做得不对,无论方家怎么做都不过分,虽然我们薛家为此也付出了代价,但以后任何人都不许再找方家的麻烦。任何人再把这件事拿出来说事,我第一个不饶他。”
雨过了,天晴了。
那被雨水洗涤过的阳光洒在私塾的桌椅上,格外的明亮。
私塾有两间大房,十几张桌子代表这里曾有十几个学生在这里学习。上方柏木做的师桌上还有一枚戒尺,那就是先生用来震慑学生的法宝。
她在明亮的日光里眯起了眼,仿佛又看到父亲在讲台上对他们的谆谆教导。仿佛又听到私塾里朗朗的读书声。但这种心醉很快还是被那心碎搅了。
她的脸上不经意地升起了一丝痛楚。此刻,她触景生情回忆着和家人生活的种种,那阴阳两隔怎不让她难受?
“菲儿,你没事吧。”
夏桐在身后看着她,久别重逢,他心里有好多话要对她说,只是不知从何说起。他能看得出此刻她的忧伤,但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我没事”她缓口气,转回头,收着眼睛里氤氲,说:“桐哥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怔愣了。
虽然过去有些不堪,但他也不想骗她,叹口气说道:“我被那个阿狸骗了,丢了宝玉,还被她用剑伤了掉下悬崖,是渔民一家救了我,我就来寻你了。”
“阿狸居然用剑伤你。”她诧异后,很快关心地看着他问:“你伤怎样了?”
“已经没事了。”他见她还是如以前那样关心他,心里暖暖的:“你这些日子过得怎样?”
他这样一问,自然勾起了她许多伤心的回忆,对他的怨怼也随之而来。但她此刻并不想责怪他,因为她已经没了责怪他的权利,这个权利是她自已赋予的也是她自已剥夺的。
“那日我出来时迷了路,是小六一把我带出来的。我一个人在大山里走了很久,饿了就摘点野果吃,渴了就在河边用手捧几捧河水喝。走了好几日,我才来到一个陌生的小城。我出来时身上没带银两,所以买不了吃的,就饿晕在街头。是一个跑江湖卖艺的班子救了我,见我可怜,就让我留下来在戏班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就这样我跟着戏班子一边卖艺一边回到了家乡。”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思忖了片刻,抿抿嘴说道:“我回到家里,看着荒废的家园一时也不知怎么办好,是邻家孙婆婆把我拉去他们家,好吃好喝的照顾我。孙婆婆家里就她和一个哑巴儿子,也没个旁人,她又是我从小到大的邻居,住他家我倒也不认生。就这样我在他家住下来,帮婆婆洗衣做饭,她还让他的哑巴儿子帮我在后山上给我父母建了衣冠冢,这也算了我一桩心事。”
“菲儿,你受苦了。”听了她的讲述,他心里很难受,有些自责地说:“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这样的苦。
她抿抿嘴,脸上突然有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很快又隐去,说道:“孙婆婆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可怜,就想让我嫁他哑巴儿子,他说哑巴虽不会说话,但他不傻不呆,人也能干,嫁给他能保证我衣食无忧,我也算有个家,我觉得孙婆婆说得也有道理,也就应了这门亲事。”
夏桐怔住,许久说道:“就是昨天夜里和你一起的那个人?”
“是的。”她忽然忍不住掉了泪:“哑巴虽身有残疾,但好歹他能给我一个家,若不然,我一个女子在世上无依无靠怎么生活?无论怎样,人都想活着。”
她用手拭去眼角的泪水,勉强地笑笑说:“后天就是我们定的喜日,桐哥哥你来得正好,谁家女子出嫁没有个娘家人相送,你来了,我也有娘家人了。”
夏桐的心忽然疼了,疼得他不由自主地弯了腰。
他知道是他对不起她,他本想找回她,挽回过错。但他没想到他却没了这个机会,原来是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他不怪她,正如她说的,她总要有个家,而他当时没有给她,她只能另寻他处。
能怪谁呢?
他咬了咬牙,那一瞬间,他说不出来的难受和苦涩。
“菲儿,该吃饭了。”
孙婆婆站在门口喊,她一脸慈祥地笑着,有着全天下母亲的温暖。
“知道了,婆婆。”
她答应着,喘口气说:“桐哥哥,我们去吃饭。”
饭很简单,几块烀熟的地瓜,几颗煮鸡蛋,还有一盆野菜粥。这也算平常人家最好的吃食了。
“吃个鸡蛋。”
孙婆婆热情地把一颗鸡蛋放到夏桐手里:“普通人家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你莫要笑话了。”
她又看着方菲儿,商量着问:“菲儿,一会邻居三嫂们来帮忙布置新房,你看你想住哪间,要么布置你住的那间,那是正房,也明亮些。”
方菲儿咬了一口地瓜,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婆婆你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