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早说你们是同学?”赵扫黄一见我下车就迎上来,埋怨道,“张春天这人我们可对付不了!太倔了,还是你去劝劝她。”
我低头不语,想着心事,不知见了张春天如何开口?郭华侨家的院子前有一片池塘,盛开着白色、红色、粉红、紫红的荷花,含苞欲放;有些已经露出长满小嘴的嫩绿色莲蓬,有蜻蜓在上面,不停地颤动。我疾步穿过荷塘中间木板搭成的独木桥,远远看去,郭家宅院像是一座孤岛,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薄纱——薄纱是烟囱里的炊烟形成的,显得很苍白。
张春天就站在院门里,浑身绿色的长裙子,赤着脚;有泥浆粘在她的小腿上,白灰相间,形成一片片的污垢。她的肚子已经比上次我看到显得更大了,几乎要撑破绿裙,像是抱了个大西瓜。“吃饭了吗?”我打着招呼,因为近视眼,走近了才看清楚——张春天的一只手拿着一把工具刀,刀尖抵在脖子上,一丝丝鲜血顺着圆润的脖子流到衣襟里,浸湿一大片,血渍在向下滴,滴在地上,滴在她沾满泥污的腿肚子上,滴在灰白相间的脚面上。
她说:“吃什么吃?我刚从池塘里挖了几根莲藕,还没来得及下锅,他们就来了!”
我四周看了一下,赵扫黄没有跟过来,李严打和派出所的人也不见踪影。我想他们一定是绕到院子的后面,或者藏在院子那个地方,等待最佳的出击时刻。
我说:“你把刀放下,有话好说!”
她说:“才不呢!你们计生办的人坏得很,趁我不注意,想绑我,没门!”
我看到灶屋的门口锅碗瓢盆散落一地,有柴火的烟味冒出,绕在屋檐下像是一团迷雾。
“他们一进来就扭住我,我也不是好惹的!”她说。
“你先把刀子松开,这样血流多了,你会没命的!”
“没命就没命!”
刀尖又抵进肉里几分,吓得我赶紧说:“春天,你就是不顾自已的命也要顾及肚子里的小命吧?”这一句话起了作用,她手松了一下,但刀尖还在脖子上。
血比开始涌出的更多了,她看着我,苦笑了一下,脸色红中有白,呈现出粉色,说:“他们弄不走我,把你给叫来,你来了也白搭!”又说,“老同学,我知道你们的手段,想着法要把我的孩子拿掉,这样你们的指标就可以完成,你们的绩效奖金、乌纱帽都能保住——就像我在深圳电子厂打工,都是企业化的管理方式。我说的对不对?”
“喔,这你也懂?”我说,“我们是有指标,但也是从洪庙乡的实际情况制定的;今年指标不高,你们村的孩子出生率都宽松了许多,毕竟很多人打工出去,咱这老龄化显出来了!”
“那你能不能给你们领导说说,就放过我一个,反正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放过我吧?”
她的刀尖还是没有离开脖子,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仿佛又看到一个被我抹得满屁股是椿树胶的女孩在哭泣。我看了一下四周,小声说:“你先把刀子放下来,我再给你想办法!”
她的眼斜向院子里厕所的一角,我看过去,发现厕所帘子下一双皮鞋的脚露出来。
她对我眨了一下眼,大声说:“老同学,我只相信你!你这不打招呼来,我没什么招待你的,我进屋换换衣服,洗洗手脚,给你倒杯茶,吃了饭,咱再商量商量,怎么样?”
她又对我眨眼睛,我一时不知道她到底是要干啥,但想到周围埋伏的都是我们的人,她也走不掉。我刚才赵扫黄向池塘另一侧走去,应该是想绕到院子后面。
厕所的帘子动了一下。她脸色一变,喊道:“谁过来,我就死给你们看,先让我进屋给老同学倒杯茶不行吗?”
帘子不再动,我也不动,看着张春天脖子上还在流血,说:“你把刀子拿开,血快都流干了!”
她脸色更白,更粉,笑道:“我就是流干血,也不让他们抓住我!”
“好好好,你去弄茶吧,他们不会抓你的!”
“说话算话?”
“算话!”我提高声音道。
她的赤脚向堂屋方向迈了一步,刀子也从脖子上离开几寸;电石火花之间,厕所帘子后冲出三条人影——是李严打和两个派出所的民警,他们从三个方向要抱住张春天;张春天见状,立刻用刀尖又抵住了脖颈,只是换了一只手——刚才她的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也是拿着一把锋利的工具刀。脖子上又开了一条道口,与原来的刀口一样流着鲜血,形成两条鲜红的痕迹,犹如两条小溪。
她撕心裂肺地喊道:“别过来,他嘛的,你们藏在厕所吃柿啊,以为我不知道!”
李严打看了我一眼,一招手,讪讪地与两名民警退到院门口,说:“副组长,她是你的老同学,这里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她……‘请’到医院去!”
李严打对我当计生办的副组长一直耿耿于怀,他觉得自已的资格老,对政策执行不折不扣;功劳大,苦劳也多,这个“副组长”应该是他的。但范文革组长给上级推荐时,就是没有提他,只提了我一个人。当我被宣布任命为洪庙乡镇计生办的副组长时,他开始对我横眉冷对,经常跑到范组长、蔡镇长那里打小报告,说我投机取巧,说我与蒋反动勾结内外作案搞钱,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与我那个哑巴大嫂眉来眼去。但范组长和蔡镇长坚决不相信:
“小嫪工作能力很强,有组织观念,上级领导王主任和刘县长都私底下多次提起他,你要多向人家学习,不要总是以老人自居,咱这镇里的生育工作之所以成绩斐然,靠的是团结,团结,你懂吗?”
李严打不懂!我能当上副组长是凭着我能帮领导解决麻烦,这是每个成功混职场人的秘诀。“你都不能帮领导解决麻烦,他凭啥要给你升职加薪?”李严打愁眉苦脸,对待超生或违反计划生育的人更加严苛;私下里他开始酗酒,听说回家就打老婆孩子,鸡犬不宁。
我听说后,觉得有些愧疚,有一次趁着周边没人,对他说:“老哥,我过个半年就辞职去南方打工去,这个副组长职位迟早是你的;说不定范组长一走,整个办公室都是你的!”我不是骗他,我确实不想干这种被人戳脊梁骨骂的事情,多次萌生要去南方找我那个作家老同学去,让他给我介绍份挣钱的好差事。李严打信以为真,重新恢复自信,对我也不再生气;我安排的事情,他也能很好地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