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夜晚一点也不安静,不知哪里飘来的歌声,时不时地塞入我们的耳朵。那是一首忧伤的歌:
“雨一直下
气氛不算融洽
在同个屋檐下
你渐渐感到心在变化
你爱着他
也许也带着恨吧
青春耗了一大半
原来只是陪他玩耍……”
我与张物质轮流睡觉,看着郭华侨不让他跑了。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很多经验告诉我小心没大差!以前带人去绝育,半路后悔跑掉的不在少数;这些违反生育的男人,谁心底里都不会想挨一刀,不想自已的数十亿数百亿子孙种子憋死在输精管里,憋死在储藏室里。张物质守着上半夜,我守着下半夜,三个人住一个标间刚好;两张床,我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水提神,眼睛看着窗外想着心事。白天听到郭华侨说起张春天那些事情,我根本不相信。
“也许他在撒谎,为了逃脱绝育做手术,什么瞎话都能编出来!”
“又或者,张春天真如他说的那样彪悍,但这与我多年来脑海里,她受欺负、楚楚可怜、泪眼汪汪的样子搭不上界——一定是郭华侨在骗我们!”又想到赵扫黄与李严打他们,去了郭集,“但愿一切顺利,把她送到镇医院做手术;药一打,子宫一刮,什么事都没有!最好不要让我看见她,会尴尬得慌!”
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混合着楼下霓虹灯的光亮,显得有些发黄、发红、发绿,洒在地毯上,洒在我的脚面上,像是张春天的身躯在亲吻我、依偎我,更像是她在抚摸我;全身到处都是她的手在动,双手在动;
她的手不是五根手指,每只手都有十根手指,每根手指的关节又长出一根根没有指甲的手指,明晃晃、红彤彤,犹如她的脸。我看不清她的脸,她似乎在笑,笑得妩媚,笑得朦胧,笑容中似乎有些,蕴含着很多不好的东西;
我感到迷茫,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当年上学跟踪她回家的路上:她远远地走着,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存在;我跟在后面,小心翼翼,不时躲到半米粗细的桐树后面,担心她会看见;天空是灰暗的,下着细雨,好像还打着雷,电闪雷鸣。突然我看到她转身,看着我,泪水汪汪;然后是对我笑,笑得脸色很白,白得像一张白纸。我伸出双手想捧起她的脸,但她的白脸突然变色,肉皮在萎缩,仿佛里面藏了一台吸尘器,在吸食她的血肉,骷髅一般!
“啊!”我的手从腮边滑落,脸上、手上全部麻木、疼——我刚才是迷迷糊糊睡着了,压住了脖子。
张物质的鼾声掩盖了我刚才梦中的惊讶声!郭华侨佝偻着身子朝向里面睡着,和衣而眠,凌乱的一缕头发盖住了他的眼睛,他睡得不是很沉,时而翻身叹息,全身哆嗦几下。我猜他应该也在做梦,或许梦到被张春天用鞭子在抽他。
空气中突然一股甜腻腻的味道,越来越浓。我知道那是城管北边的化工厂烟囱飘散出来的烟雾。厂子是今年刚上的,据说环保部门对项目有意见,一直不批;但接替刘县长的钱世纪县长拉着环保部门领导,现场开了几次会议之后,评审就通过了,一根根粗大直插云霄的烟囱拔地而起,一罐罐装满化工原料的大货车驶进工业园区,一批批当地的年轻人开始打卡上班。
“项目不上,GDP上不来,全县的就业、菜篮子、税收,都无法保障,要排除万难,也要大力发展经济!我们瀛洲县不能拖全省的后腿;省委书记万书记一再强调今年全省的GDP,一定要做到华中五省第一名!”钱县长以前是省委书记的秘书,挂职瀛洲县做书记、县长,党政一肩挑,干劲很足。
但也有人说:“这是要钱不要命!水被污染,土壤被污染,空气被污染,塑化剂、添加剂、雾霾,很快就会包围我们,连男人的、女人的卵子里都会有这些颗粒,后代不变异才怪呢?”
“变异不是不好,人类的身体就是不断变异而成的;从单细胞变异成多细胞,从软体到脊椎动物,从爬行到直立行走,从猴子到人……人类只会变得更强、更能适应环境变化!你看那污泥里的泥鳅,不是活得很好吗?有点雾霾、有点污染、有点气味,这是发展的阵痛,必由之路……”
我是不同意这种看法:妈的,气味这么大,要是细菌和病毒也变异了咋办?会不会吃人,会不会全球大流行?会不会全球变暖,冰雪消失?地球也变异了、变冷,零下几百度,回到冰川时代,文明再一次被雪覆盖……
谁知道呢?
天刚刚亮,手机电话就响个不停——是已经升职为范副镇长的电话,他要我火速赶到郭集,打车去,全部报销!
我急忙推醒还在睡觉的张物质,让他带着郭华侨去洪庙乡镇医院做手术。我没有告诉他我要去郭集,只是说范组长要我去办一件急事。他睡意朦胧地答应,问我什么时候会回去——他是担心这次的出差报告我会没时间写,我说:
“我路上想想,晚上写,回去再录入计生办公系统。”
出了酒店的门,我打车直奔郭集。路上,看到田野里的麦子已经成熟,沉甸甸的麦穗在阳光下迎风摆动,但麦秆子却东倒西歪地躺在水里,无精打采;有些麦穗泡在水中有些已经开始膨胀、发霉,长出绿莹莹的嫩芽。这是前几天的雨水导致的结果。本来麦子再过个一两个星期就可以收割,但突如其来的阴雨让村民们措手不及;家里都是留守儿童、老人,年轻人不是进城务工,在工地上走不开,就是去了南方进厂子打工,无法回来。收割庄稼靠老人和妇幼,根本抢不过阴雨天,只得痛心地看着麦子泡在水中烂掉!
“烂就烂掉吧,反正种地不挣钱,算上化肥、农药、种子钱,再算上我们出力出汗的工钱,根本入不敷出,种地有jXX用!”司机快人快语,见我在看麦田,说道。
“要是机械化就可以了,抢得过老天爷!”我说。
“那也不行,一台设备几十万,啥时候能挣回来本?谁也不会那么傻?”
“可以贷款,不是有那种惠农政策的贷款吗?”
“贷款,也要还啊!还个十几年,几十年的,一辈子都给银行打工了,利息算起来都够买套房了!”他又说,“县城的房价疯涨得很!特别是要修火车站的地方,半年不到就翻倍了,我的乖乖,谁买谁挣钱啊!”
“你买了没有?”我问。
“我哪有钱了!这车都是贷款买的,要不是我老爹把老家宅子私底下卖给城里人,我我连这车子的首付都交不起!哎!”司机年龄比我小,若是上学应该是高中未毕业的年龄。
见我不说话,他又说:“等我把车款还个七七八八的,我就去南方深圳或广州打工去,上海也行,当保安,当保姆都行!反正不能在咱这地方窝着,没前途!”
我笑道:“男的当保姆可以吗?”
“可以!”他也笑着说,“说是给女的当男保姆,一个月2万块,我的娘啊!我猜一定不是干保姆的活!当鸭。”
“当鸭累肾,哈哈!两万块不多!”
司机说:“不怕你笑话,别说当鸭,当狗、当牛、当马,我都愿意!只要给钱多,啥要脸不要脸的?现在社会我是看清楚了,有钱才有面子,没钱没面子!越有钱,人家越看得起你,觉得你有本事、有能耐;不管你钱咋整来的,只要钱多,你包谁,包几个,违法犯罪都没事!被抓了,大不了钞票一甩,罚点钱,问题解决了!”
他的话让我想起蒋反天——他就是爱钱,拿到那五万补偿给蒋反动的钱,从此再也不吭声;他老婆丢了,给人跑了,孩子不见了,都不算事!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没有发生过,他也没有与那个叫婉茹的妻子同床共枕过。
“钱能解决一切问题,”我说,“但不是万能的!”
司机说:“你说的对,但没钱,是真的万万不能的!”
又说,“你看这麦子烂了,有几个人可惜?没人管的!有人说全国的庄稼都烂掉才好,让城里人没饭吃,让他们挣钱多的人吃不到馍,吃不到面,吃不到粮食!”他有些幸灾乐祸,咬着牙,脸上洋溢着诡异的笑容。
在我的催促下,不到五十里的柏油路,加上一段泥路,一个小时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