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清晰到冷酷的念头,如同破开冰海的利刃,骤然刺穿了她所有的混乱与悲痛——贾琏!贾琏此刻就在府中!他是贾府的眼睛,是王夫人的爪牙!这本账册,绝不能被贾府的人察觉分毫!更不能落入他们手中!
黛玉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混合着暗红的血渍,显得格外凄厉。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星辰,锐利地扫过混乱的室内。她的目光越过林忠,越过忙碌施救的王老大夫和仆妇,最终,落在外间通往书房的那道雕花隔扇门上。
她不能动。父亲生死一线,她若此刻离席,必然引起怀疑,尤其是那个看似关切、实则虎视眈眈的贾琏!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倏地转向了人群边缘——那里,紫鹃正六神无主地捧着一盆热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惊惶地看着床榻的方向,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
紫鹃!唯有紫鹃!
前世主仆情分,点滴心头。紫鹃的忠心,她从未怀疑。此刻,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黛玉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隔着攒动的人影和混乱的声浪,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一切阻碍,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极度的紧迫感,死死锁住了紫鹃的眼睛!
紫鹃浑身一颤,像是被那目光烫到。她猛地对上黛玉的视线,看到姑娘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决绝与指令,吓得差点打翻手中的铜盆。
黛玉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朝书房的方向,偏了一下头。动作快如闪电,眼神却依旧死死钉在紫鹃脸上,里面是无声的嘶吼——快去!
紫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虽不明所以,但姑娘那眼神里的分量,那无声的指令,让她瞬间明白此事比天还大!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狂跳的心和煞白的脸色,抱着铜盆,借着给王老大夫换水的由头,脚步踉跄却异常迅速地,从人群边缘挤了出去。她没有走向床前,而是借着屏风的遮挡,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通往书房的那片黑暗中。
黛玉看着紫鹃消失的方向,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心口那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父亲的鲜血仿佛还在皮肤上灼烧。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病榻上气息奄奄的父亲。
王老大夫额上布满豆大的汗珠,金针在烛光下闪烁着寒芒,一根根刺入林如海周身要穴。老大夫面色凝重如铁,枯瘦的手指捻动针尾,每一次都带着千钧之力。林如海的身体在金针刺激下,偶尔会发出一阵剧烈的抽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时间,在浓重的血腥与药味里,在绝望的哭喊与紧张的施救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黛玉眼角的余光,终于捕捉到书房门帘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紫鹃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重新混入忙碌的仆妇之中。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胸口微微起伏,但眼神却不再像之前那样茫然惊惶,反而多了一丝强压下去的、异样的镇定。她飞快地瞥了黛玉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低下头,装作去绞热帕子。
成了!黛玉紧绷到几乎断裂的心弦,终于微微一松。一股冰冷的虚脱感瞬间席卷西肢百骸。她知道,那本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染血密账,此刻己被紫鹃藏匿于书房某个只有她主仆二人才知晓的、绝对隐秘的角落。
就在这时——
“咳……咳咳!” 病榻上,林如海的身体猛地一阵痉挛,伴随着几声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呛咳!这声音,比起之前的死寂,竟像是天籁!
王老大夫眼中骤然爆发出精光,捻针的手指动作更快更稳:“参汤!快!灌下去!”
贾敏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疯了一般扑上去,颤抖着手接过丫鬟递来的参汤碗,用银匙撬开丈夫紧闭的牙关,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喂了进去。
几匙温热的参汤下去,林如海灰败的脸上,竟奇迹般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生气。那微弱的气息,似乎也稍微平稳了一点点,虽然依旧游丝般脆弱,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会断绝。
“呼……” 王老大夫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额头的汗水滚滚而下,背心早己湿透。他缓缓拔出一根根金针,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凝重:“暂时……吊住了……一丝元气。能否熬过今晚……看……造化吧……”
满屋的下人也都松了口气,不少人跟着抹眼泪。
只有黛玉,依旧跪坐在脚踏上,一动不动。她看着父亲那微弱起伏的胸膛,心口那块被账册棱角硌出的印记,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黛玉染血的唇角,缓缓勾起。
父亲,吊住了。
账册,藏好了。
她慢慢抬起眼帘,目光越过疲惫的老大夫,越过满屋子悲喜交加的下人,仿佛穿透了雕花的窗棂,刺破了扬州城沉沉的夜幕,遥遥地、冷冷地,投向了那千里之外、金碧辉煌的荣国府方向。
那双被血与泪洗过的眼眸深处,再无半分属于林黛玉的柔弱与凄惶。
贾府……
外祖母……
舅母……
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