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余自芳拿到了更为详细的厂区平面图。图纸上用红蓝黑笔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限制条件:线路严禁经过三号区的机要档案室、必须与高压电缆保持三米以上距离、督导组特别批示要求全程明线敷设以便检查......
这些限制几乎把厂区划成了迷宫,每条可能的路径都被红线封死。
此外还要考虑车间和边上广播站的信号干扰......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夹带点私货!
真是棘手!
或许她现在应该以不变应万变?
老话讲,做得越多就错得越多,以爷爷的警觉和小心,就算她不递消息应当也出不了大问题?
更何况周怀礼的事情她可是老老实实上报了,一点都没藏私,正常来讲应当怀疑不到自己身上。
不,不行,她不能完全不做准备。
这事不能赌。
恰在此时,王帅抱着文件夹快步走到桌前,“余工,立项材料都准备好了,就是督导组那边需要你亲自去签字。”
余自芳接过,仔细看了看,发现他工作细致认真,这种品质很少见于男人身上,倒是个得力助手。
没错,她终于不是光杆司令了!
聂工一下子给她配了两个半人!
一个是王帅,跟她同期进的大专生,电气专业出身,做事细致,正好帮忙处理技术文档和跑腿。另一个是车间小陈,余自芳这才知道他全名,陈小花——难怪先前不肯说全名——他嘴皮子利索、人头熟络,是协调车间和采买的好手。
还有半个是电力组借调过来的老电工,高中力,经验丰富,是聂工专门请来为复杂线路把关的,项目结束就得回去,目前还没就位。
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
两人刚走到督导组的门口,一眼看到了墙边上贴的新宣传标语,叫“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门内,传来李怀林标志性的声音,“这轴承就非得用国外的了?咱自己国产的就不能使了?”
“李主任,这个SKF轴承是专门用于高速轧机的,咱国产的在每分钟1200转的情况下寿命只有进口的三分之一,这......”
“汪工啊,这就是您思想有问题了!”李怀林打断道,声音提高了八度,“这进口的轴承多少钱?国产的又要多少钱?这价格差岂止三倍啊!质量不够数量来凑嘛!您这开口闭口就是国外的东西好,这可是典型的唯技术论!”
汪工大概气着了,说话都有点抖,“你!李主任,你不懂技术就别瞎给人扣帽子!这强行换国产的,轧机可是要停机检修的!”
“都是借口!”
李怀林不依不饶。
“看看你们组的余自芳同志,三天完成两个进口项目的国产替代!给国家省了几千元的外汇!这才叫工人阶级的解决方案!亏您还是前辈,都被前浪拍在沙滩上了,我都替您脸红!”
“这、这跟本不是一回事儿!”
汪工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群人光想着国产化、国产化!也不想想现在的制造业精度达不达得到!
反倒是材料,中国地大物博,只要肯试,总能找到平替。
汪工说不过他,带着一肚子的气脸色铁青的走了,出门时,正好碰到迎面而来的余自芳。
就这样,她被殃及池鱼了。
余自芳只得苦笑。
门内李怀林也是一肚子气呢,拍着桌子跟边上人抱怨,“真是不知好歹!要没我为他把关,他都不知道进去多少次了!”
哎呀,这时机挑的可真不凑巧的。
可来都来了,余自芳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李主任,这是架设内线电话的立项材料,请您过目。”
见是余自芳进来,李怀林脸上的怒气顿时消了几分,挑眉意外道,“连这么重要的项目都交给你,看来聂组长是真看重你啊!”
他快速翻看着资料,这项目是昨天开会讨论过的,他看了眼,大致没出错,就利落的签字了,跟刚刚故意找茬的模样完全是两个人。
签完字还特意把文件往余自芳面前推了推,“咱们项目组就缺你这样为国家考虑的好同志!好好干!等项目圆满结束,我给你写推荐信,送你去首都机械研究院进修!那可是多少人挤破头的好机会!”
说到最后,声音越扬越高,像是故意说给门外人听的。
“谢谢主任信任和栽培!我一定不辜负组织期望!”余自芳立刻作出感激和振奋的样子。心中却想,项目结束了李家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靠你还不如靠自己!
走出督导组,王帅还在兴奋当中,“首都哎!我这辈子都没去过首都!这李主任也没传说中那么难相处......”
余自芳听了有些好笑。
这李怀林不过是看重了她的价值,觉得她温顺、好拿捏罢了!
谁信谁是芍!
“王工,你拿着单子去找财务室宋主任批钱,然后去仓库领物资。我在北门申请了个小仓库,这是钥匙。”
她将资料全递过去。
“再通知车间的小陈跟高师傅下午两点开会。我去实地勘测一下路线。”
说完,她拿起笔记本跟工具箱就出了门。
项目组跟车间隔了一条六米宽的国道。
这个距离,余自芳不仅能看见对面车间热火朝天的模样,还能听到对面的号子声,今天唱的是“团结就是力量”。
工人们的声音浑厚有力,穿过三月的风,裹挟着炼钢炉的热浪扑面而来。
理论上来讲,这个距离靠喊完全能行。
可惜,不保密。
余自芳站在路边,手指无意识地着笔记本的边缘。她的目光沿着斑驳的电线杆一路延伸,在心里默默计算着线路走向。
项目组在厂区西侧,车间在东,她可以从项目组配电间接出线路,沿着围墙......她的目光突然凝住。
首线距离六百米外就是她家,如果能在这次工程中悄悄分出一条支线......打住!
你可不能犯罪!
余自芳使劲摇摇头。
风过留痕,再过两年就天光大明了,没必要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
这次是突发事故,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大抵是看她待久了,边上执勤的解放军战士警觉的过来询问,“同志,你站在这干什么?”
声音从背后陡然刺来,惊得她脊背一僵,心跳都慢了半拍——人在想坏事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心虚。她缓慢转身,看见一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站在两步之外,右手虚按在武装带上。一副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的姿态。
余自芳竭力让呼吸保持平稳,“厂里要架内线电话,我来勘测线路。”
战士狐疑道,“有批文吗?”
“有。”余自芳摸了摸包,却摸了个空,想起来刚刚给王帅拿去办手续了,“项目书在办公室,你跟我进去看看?”
按道理,具体项目是不需要跟他们报备的,但余自芳需要在周边考察线路状况,不清楚情况的,很可能以为她在打探机密,导致误伤。
“需要查看周边设施的话,得先向值班室报备。”他语气缓和了些,但姿势仍未变,“昨天国安刚重申过纪律,您理解吧?”
“当然。”余自芳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我现在就去补手续。”
有着货真价实的立项书,手续自然好办。半小时后,她就踏进了炼钢厂的大门。
从大门到车间,中间有一个堆满原料的小广场,边上是告示牌。余自芳注意到上面贴满了各种保密条例。
旁边还有个上了锁的木箱子,赫然是匿名举报箱。
也不知道里面装了几张纸条。
车间的大门是厚重的隔音门,刚一推开,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就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下,十几米高的轧机如同钢铁巨兽般矗立,滚烫的钢坯在轧辊间穿梭,火花西溅。工人们戴着厚重的防护装备,在各自岗位上忙碌,交流基本靠手势和喊叫。
余自芳戴上事先准备好的耳塞,开始在车间里走动观察。她注意到几个关键问题:
一是噪音太大,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
二是电磁干扰强,普通电子设备在这里根本无法正常工作。
三是空间开阔,布线困难。
西是保密要求高,通讯内容不能被外界截获......
边走她边记录,时不时还会上前询问一番。
两个小时自然走不完所有车间,余自芳简单测量了噪音水平、电磁场强度,记录了工人们的作业流程和通讯需求后,一上午就结束了。
在去食堂的路上,她己经有了灵感。
或许可以采用载波通讯技术,利用车间现有的电力线路传输信号。这样可以避免重新布线,同时电力线本身的屏蔽性能也能提供一定的保密性。
不过载波电话很容易扰......
她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范工说的LC自适应滤波系统。
这套系统可以动态抵消轧机产生的主要干扰频率。她可以采用数字编码技术,即使信号被截获,没有解码器也无法还原内容。
不错,晚点再完善完善。
食堂里排队打饭的队伍安静而有序。余自芳端着铝制饭盒,找了个角落坐下。饭菜很丰盛,有腊肠烧鸭、番茄炒蛋、炒白菜,还煨了排骨藕汤。
别说,来这后,伙食标准提升了不少。据说是上面考虑到技术同志们平时用脑过度,多拨了笔营养费。
不论什么时候,美食总能让人心情愉悦。余自芳小口啜饮着热腾腾的汤。铫子煨的汤就是不一样,藕块粉糯,带着柴火灶特有的焦香。
吃到一半时,王帅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几乎是冲到打饭窗口,衣服后背有一片深色的汗渍,头顶上还在冒着蒸腾的热气。
等他端着饭盆坐到余自芳对面时,头上的“烟”还没灭呢!
王帅的筷子在饭盆里翻飞,米饭混着菜汤被他囫囵塞进嘴里,半碗饭下肚,他才长舒一口气,把饭盆往桌上一顿,“哎哟我的妈,饿得老子心里发慌!”
余自芳递过一碗汤,打趣道,“你这是去扛山了?”
“比扛山还累!”
王帅满脸后怕。
“仓库新到了二十多箱设备,刚从码头拖回来,还要一箱箱搬上楼,我一去就被抓壮丁!可累死我了!”
被抓壮丁不是什么稀奇事,仓库那是见一个就使唤一个!
余自芳给了个同情的眼神。
“对了余工,我搬的时候看到有几台带屏蔽罩的双踪示波器,我就赶紧领了,正放仓库呢!”
余自芳眼睛一亮,“王工!你立大功了!”
她迫不及待的往仓库跑去,丝毫没注意角落里一双眼睛正时刻关注着她。
仓库里,她梦寐以求的通信元件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余自芳每拆一个,就多一分惊喜,“示波器、信号发射器、电子管、变压器......”
很好,都齐活了!
头一次干坏事,余自芳紧张的太阳穴都在跳。
她迅速撬开示波器底盖,三个微型电子管排列的整整齐齐!
“三个......”
她无声地翕动嘴唇,眼睛死死盯着那三个排列整齐的微型电子管。它们像三颗沉睡的宝石,在这间狭小简陋的仓库里闪烁着的光泽。
这意味着三个发射器!
三倍的成功概率!
咕咚。
不能贪心。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
螺丝刀在她手中转了个圈,尖端对准固定电子管的微型螺丝。第一颗螺丝旋转时发出的细微“吱呀”声让她浑身一僵。总觉得不远处似乎有脚步声?余自芳不由屏住呼吸,耳朵试图捕捉着空气中的每一个振动。
五秒。
十秒。
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回应她的警觉。
原来是下雨了啊。
继续。
她命令自己,强迫手指继续工作。
第二颗螺丝比第一颗更紧,她不得不用力,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眨眼甩掉那些咸涩的液体,心慌的厉害。
当第三颗螺丝终于松开时,电子管在她掌心轻轻一跳。
然后是信号发射器,这次速度更快了。
十五秒,她就取下LC振荡模块,就在余自芳几乎要松一口气时,背后传来一声“咔嗒”开门声。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进来了。
“余同志,我有些问题需要再次跟你核实。”
是钱一!
余自芳的血液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