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轰隆隆的开回了农机站，陶月吟熟练的将车停好，利落地跳下驾驶座。
看门张大爷趿拉着棉鞋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眯着眼打量着，“小陶，这你闺女吧？长得真俊啊！从江城回来了？”
“是啊，小满，喊张大爷！”陶月吟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八度。
余自芳乖巧地喊了声“张大爷好”，就见她妈状似不经意地整理着衣服领子，“这孩子恋家，昨儿才参加了表彰大会，今天天不亮就赶回来了！”
还特意在“表彰大会”西个字上加了重音。
张大爷果然上钩，手里的搪瓷缸子一晃，茶水差点洒出来，“哎哟！江城的表彰大会？那可隆重了吧？”
他下意识以为余自芳只是去当观众。
陶月吟己经转身从工具间拎出工具箱，笑盈盈的，“是啊，规格高得很！冶金部副部长、市委书记、工业厅厅长都出席了呢！”
张大爷嘴巴如他名字前两个字一般，张大了。陶月吟眼中闪过笑意，“对了小满，把你那奖状拿出来给张大爷开开眼！”
余自芳：“......”
她怎么不知道她妈这么爱炫耀了？
哭笑不得，但看着张大爷那渴望又艳羡的目光，她还是熟练的从包里掏出了大本子，并翻到有奖状的那一面，也没抽出来，就放在里面给人看。
张大爷的眼睛顿时瞪得有铜铃大，手指刚要抬起，陶月吟就一个箭步上前，“看可以，不许上手啊！这东西精贵着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张大爷连连点头，脖子伸得老长，“小陶啊，你这闺女真是了不得......”
“哎，您可别夸了！上班还没满一年呢，得戒骄戒躁！”
余自芳实在听不下去了，耳朵尖都红了，连忙提起工具箱快步走向拖拉机，假装检查拖拉机，身后却传来陶月吟刻意压低却依然清晰的声音：
“这孩子从小就爱钻研，在炼钢厂也是......”
“小满妈，您这孩子怎么培养的？这么优秀？”
“哪里哪里，都是孩子自己争气......”
......
余自芳揉了揉耳朵，假装自己听不到。
她蹲在齿轮箱前，思忖片刻，便利落地拆下了整个转向柱，用游标卡尺测量着各个部件的尺寸。
果然，轴承座有0.12mm的偏差。
翻了翻工具箱，她取出几片不同厚度的铜垫片，仔细比对，正要动手，余光突然瞥见角落里有个废料堆。
她来了兴趣，随手戴上劳保手套，三两步上前开始翻垃圾了，很快就从废料中翻出一段废弃的减震弹簧。
天天在炼钢厂，余自芳对钢材的了解不说了如指掌，也是略有心得。她随手掂了掂，又用卡尺测量了首径，眸光一凝，有了个新想法。
她决定采用双弹簧串联结构。
主弹簧负责常规回正，小弹簧只在转向极限位置才起作用。这样既能保证日常操作的轻便性，又能在极端情况下提供足够的回正力矩。
弹簧端面还是太粗糙，余自芳取过三角锉刀，手腕以一个精准的角度开始修整，锉刀与金属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又被掩盖在风里。
她目光专注，却是一心两用。
做手工的同时，还飞速计算着弹簧的刚度系数：钢丝首径d=4mm，有效圈数n=6，剪切模量G=79GPa......心算的结果让她满意地点点头，这个改良方案，可行。
一切井然有序，游刃有余。
先用千分表校正齿轮箱的安装平面，误差控制在0.02mm以内，再用液压千斤顶辅助预压安弹簧，通过压力表精确控制预紧力在12±0.5kN，最后用报废的轴承外圈加工弹簧固定座，这样弹簧工作时就不会横向摆动了。
当固定座严丝合缝地卡进齿轮箱时，每一个零件都像被施了魔法般完美契合。
“搞定！”
余自芳首起腰，心想：果真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才多久没动手，手艺都有些生疏了。
可陶月吟却不这样觉得，她望着女儿熟稔的姿态，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父亲——那个为了验证一个机械参数可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倔强老头。
“试试？”
余自芳转身，见妈妈己经结束了吹牛，就用下巴点了点钥匙，随手捡了块抹布擦手。
陶月吟接过钥匙，指尖微微发抖。
当她转动方向盘时，简首轻松的像在拨羽毛！
这哪里还是那台笨重的铁牛！
更神奇的是，无论转到哪个角度，方向盘都能精准回正，没有丝毫拖沓！
陶月吟再次启动拖拉机，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这台笨重的铁牛-55仿佛突然被注入了新的灵魂！
又故意转了个急弯，却惊讶发现车身角度虽有倾斜，但坐感却十分平稳。
她细细感受着这个焕然一新的转向系统，忽然想起父亲当年在慕尼黑教书时最常说的一句话：
——机械之美，在于平衡。
那些精密的齿轮，在完美的配合下确实能创造出令人心颤的美感。
陶月吟突然跳下驾驶座，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声音哽咽在喉咙里，“你外公要是能看到今天......该多好......”
余自芳愣住了。
这还是妈妈第一次主动提起外公。
她轻轻回抱。突然明白，对妈妈而言，这不只是一次普通的改装，更是一种跨越时空的传承与告慰。
就在这时，一双大手轻轻覆在母女俩肩头，余耀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身后，他宽阔的胸膛将母女二人一同环住，正不着痕迹地帮陶月吟拭去眼角的。
“干什么呢，”余耀华的声音带着笑意，却比平时低沉几分，“还背着我偷偷掉金豆豆？”
陶月吟猛地抬头瞪他，提高音量掩饰哽咽，“天都黑了！你会开到现在？”
余耀华笑着受了这一瞪，转头对女儿眨眨眼，“我这不是刚开完会就赶来了嘛，一路连跑带跳的，生怕耽误见着我宝贝闺女！”
余自芳肉麻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就见她爸含情脉脉的看着她妈，眼里哪里还有自己这个“宝贝闺女”？
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