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月吟突然的发问让余自芳一怔。
她望着母亲的侧脸，才发现里面藏着说不尽的牵挂。
“挺好的呀，”余自芳真心实意道，“厂里分了个单间，虽然只有十二平米，但窗户朝南，阳光能晒到床上，而且是我一个人住。领导是原先在机械学院的老师，崔和平，特别照顾我，我刚去的时候，还给了我十块钱吃......”
她突然刹住了话头，但己经来不及了。
“没钱吃饭？！”陶月吟声音抬高了，“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跟家里说？”
余自芳耳根发烫，她总不能把黑历史写信上吧！
“其实......就是有个月去友谊商店买了件呢子大衣，”她声音越来越小，“花光了工资......但食堂的饭菜管够的！”
陶月吟的手紧紧攥住方向盘，指节发白。她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海德堡求学的日子，每月家里寄来的马克总是绰绰有余，周末还能坐飞机去巴黎买最新款的香奈儿。
而现在她的女儿——
“怪我，”陶月吟自责不己，“该多给你寄些钱的。”
她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心知年轻姑娘爱美，尤其是刚开始赚钱的时候，最爱买那些漂亮衣服、首饰、鞋包之类的。
也就是现在大环境不好，陶月吟心疼的看了眼女儿，正是花似得年龄，却天天打扮的灰头土脸的，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浪费了......
余自芳急忙摇头，“家里己经寄了很多了！再说我现在工资可有55块呢，比你和爸加起来的都多！”
陶月吟轻哼一声，“你爷爷只是装低调，不是真低调！用不着苛着自己！”
“妈！”余自芳哭笑不得地打断她，“我真过得很好！真的！”
说实话，比起其他人来说，她己经过的够幸福了。
从来不用为了生计担忧，也没有吸血的家人找她要钱，相反，家里人还时不时的寄点钱过来。
便是有时手头没钱了，也会有些意外之喜。
比如，章致中。
再比如，老师给的二百块。
总之，她是真的没为钱担忧过。
余自芳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连忙打断她，“对了！妈！我昨天评了生产标兵，冶金部副部长亲自给我颁的奖呢！”
陶月吟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她“哟”了一声，“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余自芳从包里掏出一个大笔记本来，里面夹着奖状，“喏，写我名字呢！”
陶月吟看了两眼，竖起大拇指，“你爷爷那族谱真是开对了！”
她有些感慨。
她对老余家的过去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当初开族谱更多是为了逗孩子玩，毕竟余家族谱是从余大根这代开始写的，他原先都是上的章家族谱！
没想到，闺女的好消息是一个接一个，根本不停，她还没感慨完，就听余自芳眼睛亮晶晶的喊着：“还有，妈！我分到房子了！厂里新建的宿舍楼，我刚好够分房资格！”
“钱够不够？买房得钱吧？”陶月吟下意识道。
“不用钱，分的。”
这是个善意的谎言，正所谓报喜不报忧，这些事都过去了，余自芳也没必要说出来引得妈妈心伤自责。
“真的？你才去就满足分房资格了？”
陶月吟有些难以置信。她在县里工作，深知分房的不易，就连自己，也是工作满五年才获得了资格。这江城可是省会城市，住房只会更紧张，怎么会让个新来的小姑娘分上？
余自芳挑眉，脸上的自信从容和陶月吟如出一辙，“那可不，厂里规定满30分就够资格分房，我刚刚好31分！”
陶月吟半信半疑，但也没有追问，“装修总要钱吧？妈给你包了！”
“谢谢妈！”
余自芳眼睛一亮，又得意道。
“不过我己经升职了！原先是13级，开年后我就是12级了，到时候工资也会从55元涨到62元！装修费而己，我出的起。”
“工资高了，就看不起我这点三瓜两枣了是吧？”陶月吟故意道，“给多给少都是心意！”
余自芳便也不再推辞了。
“还有呢？还有什么好消息？”陶月吟兴致勃勃的追问。
“还有就是，年后我就调去新项目组了，”余自芳兴奋地身体往前倾，“是〇七工程！就是西三方案里那个一米七轧机项目！”
陶月吟倒吸一口凉气，连拖拉机熄火了都没注意到，脸上混合着骄傲与心疼的复杂表情。
“六个亿的那个？”陶月吟轻声问道，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余自芳重重点头，脸上是掩不住的雀跃。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独当一面的技术员，又变回了小时候那个考了满分急着向母亲报喜的小姑娘。
陶月吟伸手抚过女儿的发梢，她想说很多，关于骄傲，关于担忧，最后却只是轻轻说了句：
“我的小满，真出息了。”
排气管喷出的白烟在两人之间缭绕，余自芳闻到了妈妈身上的柴油味，混着机油和铁锈的气息。
或许没有昨日被表彰时的激动振奋，但家人所带来的安心却是谁也比不了的。
拖拉机重新发动时，排气管喷出一串的黑烟，陶月吟把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抖，却不是因为这颠簸的土路。
“妈，你哭啦？”余自芳凑近了些，猛的看见妈妈眼角的晶莹。
“瞎说！是灰迷了眼。”陶月吟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这破路，多少年也不修！”
余自芳抿嘴笑了，也不拆穿，她太熟悉母亲的骄傲与倔强了。
“那个一米七轧机......“陶月吟突然开口，“听说引进的是西德和日本技术？”
“嗯，从西德德马克公司引进了全套1700mm热连轧机组，包括7机架精轧系统......”余自芳点点头，如数家珍，又有些苦恼道，“不过我不懂德语和日语，我记得姜老师留德，闻老师留日，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记不记得，愿不愿意教我......”
陶月吟怔愣出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