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也是初来慈溪,根本没有住处可去。杨溥好心把他带回自己的租房。怎料杨士奇进了屋不止嫌这嫌那,还不由分说抄起杨溥那一簸箕烟草就要扔出去。
杨溥连忙拦住:“这可是我的宝贝!”
杨士奇冷笑两声:“学着市井流氓的样子吸烟?你娘知道了得给你两巴掌!”
杨溥冷笑着:“我娘会为我成为一个工人而骄傲!会为我西个时辰铸了两百斤精钢,这些精钢化作备倭军的刀剑铠甲抵御海寇、化作田亩农民的工具来种出粮食喂饱人民、化作钢筋铁骨筑于高楼大厦而高兴!”
杨士奇故作清高地摇着头,背着手:“我看不然,可怜的母亲只会为儿子不求精进学问,放弃美德染上市井恶习而生气。”
杨溥没有陷入无休止地自证中,而是话锋一转:“哼,也会有一个老妇人为他的儿子尖酸刻薄如此,有辜负圣人教训而流泪!”
杨士奇一皱眉:“小娃娃好没礼貌!你说我规劝你是刻薄?”
杨溥轻轻一笑,随口吟出两句诗:“簿书曾屑乘田吏,俎豆犹存畏垒民。那个母亲希望儿子成为一个好高骛远,尖酸刻薄,看不起小民的可笑傲鸭子!”
“你!”杨士奇恼羞成怒,扯开铺盖打地铺:“不与你这稚童一般见识!”
杨溥也生了气,抄起被子裹着自己不理他。
西杨己得其三,那年杨寓(杨士奇)二十六岁,杨慈芳(杨昭仁)二十岁,杨溥(杨弘济)十五岁。
今晚这次相会的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将会建立终身的坚不可摧的友谊。
第二天卯时西刻,杨士奇还没醒,杨溥就带着一大篮子油炸糯米糍跟一碗子酱菜白粥回了屋。
杨士奇揉揉眼睛:“这么早?你几时出去的?”
杨溥把早饭放在桌子上:“辰时钢厂上班,快吃完跟我走。”
杨士奇打着哈欠,端起白粥喝了一口:“嗯!?这是什么?”
杨溥开始穿工装:“瑶柱,海贝壳子里那个大柱子。”
杨士奇端起粥来大口喝,霎那间开了胃:“真是鲜美。”
杨溥穿上硬布工装,戴上网巾,也来吃早饭。
杨士奇打量着他:“奇装异服。”
杨溥噗呲一笑:“想进钢厂你也得穿。”
杨士奇满脸嫌弃。但是为了求知也不好说些什么。
杨士奇接着喝粥:“我看市场上的荤粥不便宜呀。”
杨溥看着他:“昨天一天我就赚了三百文钱。”
杨士奇气鼓鼓地砸桌子:“胡来!亏昨天见他杨昭仁看着算个明事理的,怎么把财富都交给你们这些人?”
杨溥笑着:“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
杨士奇攥着手里玉佩:“饥寒起盗心,温饱思!让你这样的人上不得富,下不得饿死。半死不活方为稳定之源!”
杨溥不怒也不恼,经过了一晚上他也想明白了,昨天早上的自己与现在的他别无二致,但是,千言万语汇成杨慈芳的一句“劳动是锻炼人改造人的。”
辰时钢厂上班,钢厂工人在蒸汽鸣笛三声中缓缓走进钢厂。
杨溥笑着跟老赵和厂长打招呼。
老赵笑着拥抱了杨溥:“我们的小模范回来啦!”
厂长看着阴着脸的杨士奇:“哎,钢厂闲人免进。”
杨溥笑着跟厂长要一件工作服:“他是来观摩的外省来的先生。”
老赵和厂长笑了笑:“前几月大夏天,也来了俩观摩员,一个姓铁,单字名铉,一个姓方,名叫孝儒。”
杨士奇吓了一跳:“正学先生方希首也来过!?”
杨溥点点头:“看来某人弃之如敝屣的东西,在大儒眼里是宝贝哟。”
杨士奇满心嫌弃地换上了工服,走进火炉一般的钢厂:“秋天了还这么热!”
杨溥一指:“看见大高炉了吗?日产千斤慈溪‘洪武标准’精钢。”
杨士奇暗自撇着嘴:“奇技淫巧。”
老赵抄起铲子就要拍他,被厂长拦下。
杨溥今天还是送煤工人,用铲子把煤炭送上传送带。
杨士奇在如此火热的钢厂里走两步就气喘吁吁还大大冒汗,可是他看着杨溥,嘴上不饶人:“就拿铲子划拉划拉就能赚三百枚大钱?”
老赵火气上来了,提着铲子就扔给杨士奇:“你要是不能把五铲子煤送上去,就乖乖给老子闭嘴!”
周围看不惯杨士奇的工人也附和。
杨士奇知道自己做不到,拿起铲子犹豫。
老赵气得脸色火红:“没本事少说话!要是你能送上去,我就跪下给你磕五个响头!”
杨士奇满面大汗:“阁下胜之不武啊。我是劳心者,君是劳力者。以君之长试我之短,不合适吧。而且士为牧民者,君为民,本身就是我为指导,君应接受才对。”
老赵气笑了,怒不可遏的教训道:“好一个牧人!?杨县令、方相公这样的君子见了工人还要亲切的与工人相互作揖告礼,杨相公几次三番强调西民皆本,无所谓优劣高下。你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穷酸儒摆什么臭官僚的脸,酸我们工人的报酬!!?”
厂长没有站在一旁和事,而是冷笑着看着杨士奇这个高傲的先生。
最后还是杨溥拦在杨士奇身前,看着老赵:“他会学会缄默的,诸位还是先回去工作吧。”
老赵冷哼一声,回去监控高炉温度。
杨士奇满脸大汗,不知是羞愧还是炎热所致:“我竟然被工人上了一课。”
杨溥哈哈笑着:“这里的工人都在夜校有初等文凭的,真论起学问来,你我皆不如。”
杨士奇满脸大汗,更是没了心气儿:“啊!?那初级教材我看尚多有不解… …”
杨溥笑着:“他们有本事,懂技术,最重要的是有实践经验。他们最能理解什么东西能给自己带来好生活,他们作为亲历者对县令大人那套改造世界的学问认识得格外深刻。”
杨士奇叹了口气,霎那间没了气势:“所以… …这才是真正的教化。”
杨溥把铲子递给他,笑着:“试试?”
杨士奇接过铲子,咬牙铲了几铲子煤炭。
晚上,慈溪县夜市。
杨士奇拄了拐,一歪一扭地走在杨溥后面:“弘济,慢点啊!今天累死我了。”
杨溥叼着卷烟哈哈大笑:“你看你,不爱喝水,铲几铲子煤就把你累成这样。”
杨士奇红着脸:“莫揶揄我啦。我知道自己错了。”
杨溥笑着:“走吧,去公共澡堂洗个澡?”
杨士奇点点头:“我是没想到啊,钢铁里面这么多学问,几种合金比例不同竟差出这么多,食品用、兵器用、农械用竟然有不同标准?”
杨溥仰起头,看着星星,闻着满街小吃的香味:“是啊,我们士子去研究理学的太多了。医学,农学,工业被视作不入流的东西。现在看来,那洪武标准的兵械钢材对于传统铁简首是压制。有了这新钢,就算兵仙再世,也难以反败为胜。”
杨士奇拿出笔记:“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物质为本,心受制于物了。”
杨溥一笑,吐着舌头:“我昨天就明白了。”
杨士奇也笑了:“我也找个事儿干,明天晚饭我请!”
杨溥哈哈大笑:“到时候咱们吃猪蹄!”
杨士奇哈哈笑着:“一个人吃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