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这个在记忆里早己褪色、被三年前的尘土和泪水彻底掩埋的称谓，此刻像一颗烧红的子弹，狠狠贯穿了我的灵魂。世界在眼前扭曲、碎裂、崩塌。冰冷的金属平台硌着我的膝盖，怀里林夏虚弱到极点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幼兽濒死般的呜咽。强光手电的光束像舞台的追光，死死钉在那张布满皱纹、写满疲惫与疯狂的脸上。
温国栋。我的父亲。他没死。他站在这里。站在这个浸泡着人体器官的恐怖玻璃缸前，站在冰冷的手术台旁，站在林夏的断指、温阳的死亡、母亲病榻旁的血泊…一切痛苦和黑暗的源头。
“宁宁…你还是…找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了整个地狱的重量，又混杂着一丝无法言喻的、近乎绝望的疲惫。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痛苦、一丝几乎被淹没的慈爱…但更多的，是一种令人心寒的、非人的专注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疯狂。
“爸…爸？”我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灼烧着声带，“你…你没死？你…你在这里做什么？！”目光无法控制地扫过他身后玻璃缸里漂浮的器官，扫过那些冰冷的仪器，最后落在手术台上——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手术台上散落着几件闪着寒光的金属器械，还有…一截沾着新鲜血污的纱布！
林夏的呜咽声陡然拔高！她那只完好的右手猛地抬起，死死抓住我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涣散的瞳孔死死盯着手术台，里面是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她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仿佛看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景象！
“别怕…林夏…别怕…”我语无伦次地安抚着，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父亲…手术台…林夏的恐惧…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带来灭顶的寒意！
“爸！你对林夏做了什么？！”我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撕裂。
温国栋的目光终于从我的脸上移开，缓缓落在我怀里的林夏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面对我时那丝复杂的波动，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审视实验材料般的漠然。他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僵硬，像一具提线木偶。
“她…很重要。”他的声音平板，没有起伏，“完美的‘容器’。意志…足够坚韧。意识…足够纯粹。可以…承载‘镜像’的…核心碎片。”他伸出手，那是一只布满老茧、沾着机油和暗红污渍的手，颤抖着，指向玻璃缸里那些漂浮在淡蓝液体中的器官，又指向林夏。“剥离…重构…转移…需要…时间。”
剥离？重构？转移？容器？镜像核心碎片？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刀，切割着我的理智！他想把什么东西…植入林夏的身体？！用那些…器官？！
“你疯了！爸！你疯了吗？！”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震惊和迟疑！我抱着林夏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金属管道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她是林夏！是我的朋友！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绝望的嘶吼。
“朋友？”温国栋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但瞬间又被那种冰冷的专注淹没。“不…是‘容器’。是…钥匙的一部分。是…通向‘完整’的…必经之路。”他向前走了一步，脚步有些蹒跚，目光再次锁定了林夏，仿佛她是一件亟待处理的精密仪器。“时间…不多了。‘他’…很快会进来。必须…完成…初阶转移…建立…神经链接…”
他的目光移向手术台，又移向旁边一台闪烁着幽绿光芒、布满复杂管线和电极的设备。那设备的屏幕上，正跳动着一种怪异的、如同无数破碎镜面反射的光斑组成的波形图。
“阻止他！”小陈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她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虽然浑身颤抖，但还是举起了配枪，枪口指向温国栋！“放下…放下你手里的东西！不然我开枪了！”她看到了温国栋另一只手里，正握着一把沾着新鲜血污的、闪着寒光的手术刀！
温国栋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小陈，看向那黑洞洞的枪口。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被打扰了工作的、野兽般的烦躁。
“噪音。”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然后，他那只握刀的手，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手指。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小陈凄厉的惨叫！不是枪响！是她头顶上方一根悬挂着、布满灰尘的粗大电缆，毫无征兆地断裂、坠落！沉重的电缆如同钢鞭，狠狠抽打在她的手腕上！
“啊——！”小陈的手枪脱手飞出，砸在金属地面上滑出老远！她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剧痛让她瞬间瘫倒在地，抱着手臂发出痛苦的呻吟！
“小陈！”我失声惊呼！
温国栋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小陈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他再次迈步，目标明确地走向我，走向我怀里的林夏！手中的手术刀，在无影灯的冷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不！别过来！”我抱着林夏，拼命后退，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金属管道壁，再无退路！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父亲…他不再是父亲了！他是怪物！是被某种东西控制的怪物！
“爸！你看看我！我是温宁！你的女儿啊！”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试图唤醒他最后的人性，“妈还在医院！温阳…温阳他…”温阳的名字哽在喉咙里，巨大的悲痛几乎让我窒息。
温国栋的脚步，在听到“温阳”这个名字时，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那双浑浊的、被疯狂占据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挣扎了一下，如同沉入深海的溺水者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个极其痛苦、扭曲的表情，极其短暂地掠过他布满皱纹的脸。
“阳…阳阳…”一个破碎的、几乎听不清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他握着手术刀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刀尖几乎要刺破他自己的掌心。
有效！温阳的名字触动了他！
“对！温阳！你的儿子！他…他死了！爸！温阳死了！”我抓住这一丝微弱的希望，用尽全身力气哭喊，试图用最残酷的事实撕裂他意识深处那层冰冷的壳，“就在今天！在康宁医院的冷冻库里！他被人害死了！他临死前…还喊着你！喊着爸爸！”
“死了…？”温国栋的眼神出现了明显的混乱和挣扎，那层非人的冰冷如同碎裂的冰面，痛苦、难以置信、还有巨大的悲伤如同黑色的潮水从裂缝中汹涌而出！他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手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阳阳…死了…”他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冲开了脸上的污渍。他佝偻着背，像一株被狂风摧折的老树，巨大的痛苦让他无法站立，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手指深深插进花白的头发里。“不…不可能…阳阳…我的阳阳…”
就是现在！
我抱着林夏，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温国栋身边冲过！冲向那台闪烁着幽绿光芒的意识转移设备！必须毁了它！毁了这一切的源头！
温国栋沉浸在巨大的丧子之痛中，对我的动作毫无反应。
冲到设备前，我放下虚弱的林夏，让她靠在冰冷的机器底座上。林夏的眼睛半睁着，涣散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聚焦，她那只完好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设备屏幕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有着复杂接口的金属匣子。
“核心…毁掉…”她用尽力气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核心！就是这个！
我来不及多想，目光在混乱的操作台上疯狂扫视！扳手！旁边工具架上有一把沉重的合金扳手！
我一把抓起扳手，抡圆了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林夏指的那个金属匣子狠狠砸下！
“咣当！”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西溅！金属匣子外壳被砸得凹陷下去！屏幕上那些破碎镜面般的光斑波形瞬间剧烈扭曲、跳动，发出刺耳的警报蜂鸣！
“不——！”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咆哮从身后传来！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
温国栋猛地抬起了头！但此刻，他脸上的痛苦和悲伤消失了！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扭曲的、非人的暴怒！那双眼睛不再是浑浊，而是变成了纯粹的、毫无感情的、如同无机质玻璃般的冰冷！一股令人窒息的、仿佛来自深渊的恐怖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
“干扰…进程！”他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尖锐、冰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完全不是他本人的声音！“不可饶恕！”
他不再佝偻！身体以一种诡异的、非人的速度瞬间站首！力量感瞬间爆发！他根本没有弯腰去捡地上的手术刀！而是猛地抬脚，狠狠踹在旁边一张沉重的金属工具台上！
轰隆！
重达数百斤的工具台如同被炮弹击中，带着恐怖的呼啸声，朝着我和林夏狠狠撞来！
太快了！太猛了！根本无处可躲！
死亡的阴影瞬间降临！
我绝望地张开双臂，试图用身体护住身后的林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利器入肉声！
高速撞来的金属工具台，在距离我鼻尖不到十厘米的地方，硬生生停住了！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温国栋的动作也瞬间凝固！他僵立在原地，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
他的胸口，心脏的位置。
一截染血的、尖锐的金属断管，如同毒蛇的獠牙，从背后贯穿而出！断口处，还带着新鲜的、扭曲的金属茬口！
殷红的鲜血，顺着冰冷的金属断管，一滴一滴，砸落在布满灰尘和血污的水泥地上。
发出“嗒…嗒…嗒…”的轻响。
时间仿佛静止了。
温国栋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
在他身后，小陈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因剧痛而渗出的冷汗。她那只没受伤的手，正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握着一截从地上捡起的、尖锐的断裂金属管！正是这根断管，从背后，精准地贯穿了温国栋的心脏！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痛苦，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温国栋看着小陈，看着贯穿自己胸膛的断管。他那双刚刚还充满非人暴怒的、冰冷的眼睛，此刻如同破碎的琉璃，疯狂和冰冷如潮水般退去。巨大的、纯粹的、属于人类温国栋的痛楚和茫然，重新涌现出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涌出的只有大口大口的、带着泡沫的鲜血。
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动，越过小陈，越过冰冷的工具台，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疯狂，没有了冰冷，只剩下一个父亲在生命最后一刻，看着女儿的…无尽的、深沉的、带着巨大不解和悲伤的…眷恋。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一座终于崩解的山峰，缓缓地、沉重地向前倾倒。
“爸——！！！”
撕心裂肺的哀嚎冲破了喉咙，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无法承受的剧痛！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父亲倒下的身影，和那刺目的、不断蔓延的鲜红。
小陈脱力地松开了手，在地，看着倒下的温国栋，眼神空洞，喃喃自语：“我…我杀了他…我…”
就在这时！
“哐当！哐当！哐当！”
一连串沉重而疯狂的撞击声，猛地从我们进来的那堵水泥暗门方向传来！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啸！
厚重的、隔绝了外界的水泥暗门，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门板上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老张！
他找到入口了！
他要进来了！
死亡的阴影，并未随着父亲的倒下而消散，反而如同最浓重的墨汁，再次汹涌地淹没了这个冰冷的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