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行至御宫道转角处,忽然稳稳停住。
萧晚正倚在缠枝牡丹纹的辇背上小憩,金丝楠木的辇杆微微震颤着停下时,她鸦羽般的睫毛轻轻一颤。抬眸望去,面色未有波动。
奇怪的萧月,暗中的试探……
她一下便明白了过来。
萧晚仍身居高处,睥睨着恭敬立于下侧的长宁郡主——林满青。
十分有九分地不将她放在眼里。
前世她与云珠本是无意相遇,可今日,“利用”二字近乎刻到了额头。
面前之人垂首行礼,声音恭敬中带着一丝试探:“今日见三公主殿下苦修,反觉满青之懒惰,不如可否请殿下于寒舍一叙?”
萧晚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冷笑。
淡淡扫她一眼,懒得接话。
只挥了挥手,示意步辇继续前行。
林满青见状,在步辇与她错身时,低声道:“可惜了,满青本以为同三公主殿下水平相当……”
“停。”
萧晚冷声开口。
抬辇的宫人们屏息凝神,连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刻意放轻了。
林满青故作惶恐,低头解释:“满青刚从二公主殿下那处归来,深感疲倦……”
“郡主在本殿面前贬低皇室之人,可是蔑视君威?”萧晚的声音比冬日檐下正在融化的冰棱还冷。
林满青的膝盖几乎要陷进青砖缝里。
“满青自然不敢。”她急急道,"殿下是误解了,满青只是因学堂奔波一日,才觉疲惫。”
两人目光交锋,片刻后,萧晚漠然道:“前方有一小园,郡主若不嫌,可去休息。”
那里有座建得不久的琉璃顶的六角亭,西周垂着新换的竹帘,正是说话的好去处。
林满青微微一笑,起身谢道:“自然,不过满青不识路,劳烦三公主殿下先行。”
——
宫殿门口,是云珠焦躁的背影。
她来回踱步,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低声喃喃:“殿下重归学堂,这个时辰也该回了,小贝怎么还没消息……”
内殿,纪荷正低头绣花,闻言指尖一顿,针尖在绸面上微微凝滞。
她在担心萧晚。
怎么这一世提前见到萧晚,她比前世受到的欺负还要多啊?
——等她出宫就好了。
这念头刚起,纪荷又猛地摇头。
出宫意味着嫁人,而她的夫君会死,萧晚也……
“可是有哪里不适?”忘忧掀帘而入,见她神色恍惚,连忙问道。
“无事。”
纪荷放下绣绷,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殿下……还没回来吗?”
忘忧眸光微闪,唇角带笑:“你担心殿下?”
她虽是萧晚派来照顾纪荷的,却隐约察觉,殿下待这丫头格外不同。
纪荷不答,反问道:“你不担心?”
忘忧低笑一声,凑近她耳边:“她姓萧,有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她意有所指地拖长语调,“有没有什么亲戚之类的……”
纪荷微微蹙眉。
“你在说什么啊?奇奇怪怪的。”
忘忧也不恼,笑眯眯道:“小贝刚传回消息,殿下正和郡主说话,今夜让你别等她。”
“殿下亲口说的?”纪荷狐疑。
“殿下自是嘴上没有如此说,可她今夜要去守着太后娘娘,我大胆替她翻译一下心里话。怎么样?是不是很首白,清晰易懂?”忘忧眨眨眼。
“……”
纪荷低头继续绣花,不再搭理她。
———
琉璃六角亭内,烛火幽微。
宫人们躬身退下时,鞋底碾过青砖的细响渐远,竹帘垂落,将亭内与外界隔成两处天地。
林满青端坐石凳,指尖无意识着茶盏边沿。她抬眸迎上萧晚的目光,却觉那双眼如深潭,映着烛光却不见底。
“殿下何故如此看满青?”
萧晚执起茶壶,清冽水声注入瓷杯。“自是因为好奇。”
——好奇这般机关算尽的人,前世怎会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好奇什么?”
“好奇郡主今夜要言何事。”萧晚视线掠过她肩头,望向被夜风掀起一角的竹帘。
亭外树影婆娑,远处宫灯如豆。
林满青顺着她的目光环视西周,忽然轻笑:“殿下倒是寻了处好地方。”
青瓷茶盏被不轻不重地搁在石桌上。
萧晚屈指敲了敲桌面:“说正事。”
“那满青便首言了。”林满青忽然前倾身子,烛光在她眼中跳动,“今日之礼,殿下可喜?”
“郡主好手段”,萧晚唇角微扬,“拿北梁当棋盘,皇室之人做棋子。”
林满青不慌不忙地递茶:“若殿下愿意,满青甘为殿下手中棋。”
“倘若我不需要呢?”
“不瞒殿下,满青前几日断断续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萧晚闻言正视对面之人,示意她继续。林满青苦涩地笑了笑,声音沙哑:“梦里我按照原计划一步步实施,最后关节落了个惨败,国破山河倾......”
竹帘突然被风掀起,露出亭外一截孤零零的宫灯。
她闻过此言,忽然笑了出声。
“所以郡主仅因为一个梦,便要拉我下水?”
萧晚的反应,完全出乎林满青所料。
林满青从袖中取出个锦囊推过去,继而道:“萧月今日,定是未使殿下满意。满青本欲向太子投蛊,蛊虫只有此一只,可这一招风险太大,若侥幸成功,…惜北梁在南晏仍有一位未来国君;若失败了,不过战场上...死无全尸。”
囊中隐约传来窸窣声响。
“郡主若是心诚,不妨今日便弄死蛊虫。”萧晚轻叩石桌,望着她一字一顿道。
“......”
林满青犹豫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眸,在萧晚的亲眼见证之下,亲手用锦帕摁死了那只蛊虫。
绿色的血液在锦帕上,怪异不己。
“着实果断”,萧晚瞥了一眼,无情评价道:“可惜,我还没说完。”
捏着锦帕的手有些颤抖,林满青眸中似有怒色。她不敢相信萧晚的心竟如此之狠,林满青咬牙切齿道:“殿下,可是要逼我?”
“错!”
“郡主浑身傲骨,若不压制一番,怕是早晚死无全尸。”
“......”
“郡主既甘心当棋子,那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听令。”
“怎么?”
萧晚轻笑一声,漂亮的脸颊在烛火下竟显得可怖,“既做不到,那便算了。”
又一阵风起,林满青恭敬出声。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