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妹妹，你同家中...关系不好吗？”今日阿兰之言，令云珠嗅到了不似寻常之味。
正在摆弄熏香炉子的忘忧闻言也凑了过来，三个姑娘围坐在一起，月光透过窗棂，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是被我爹卖进皇城的。”纪荷平静地说。
“啊？”云珠闻言一愣，“我家中人一首觉得可以入宫，便是一个极好的差事。我有亲人就是入了宫，每月还有钱银贴补，不过后来忽然给了一大笔，然后她就再没了音讯。”
纪荷抬起头，看见云珠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可我却觉得她是死了。”
云珠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一大笔钱财，是宫中娘娘良心难安所给的补偿。”
“那...你娘呢？”
忘忧忽而开口道，打破了沉重的沉默，“你娘就不阻拦吗？”
“我娘...我娘死了。弟弟病死了之后，我娘就像被抽干了所有心力，跟着病死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那你爹...？”云珠小心翼翼地问。
“他后来娶了新妇，应该又生了个弟弟。”纪荷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她是不是对你不好啊？”忘忧追问。
“不，比我爹对我要好。”纪荷轻声回答，她爹非要将她卖入宫城时，继母还再三相劝。
狭小寒冷的屋舍里，单薄的墙壁挡不住刺骨的寒风，也遮不住屋内激烈的争吵声。
纪荷蜷缩在角落的木板床上，身上只盖着一层薄得透光的旧棉被，冻得通红的脚趾紧紧蜷在一起。
她的目光落在床角那个早己熄灭的火盆上，里面只剩下几块黑漆漆的木炭残渣。
“你可知那宫城是吃人不吐骨头之地？她才十一岁啊！之前她跟她娘学的绣补手艺，完全可以够咱们吃饭！”继母王氏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带着明显的颤抖。
纪荷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被角上那个小小的荷花刺绣——那是她娘绣的。
“够咱们吃？怕不是忘了你肚子里还揣个男娃？”父亲纪大山的吼声震得窗棂都在颤动，“她年纪小，还有手艺，那人跟我谈好了，足足能卖一百两！你知道一百两是多少吗？你个傻娘们！”
纪荷把脸埋进被子里，呼吸着上面残留的、几乎己经闻不到的娘亲的味道。
三个月前，娘亲躺在同一张木板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却亮得吓人。
她死死攥着纪荷的手，声音嘶哑：“幺娃...幺娃，别走！”
幺娃是弟弟的小名。
那天晚上，她就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她绣的那点东西，多少年才能赚这么多？”父亲的声音冰冷，“再说了，进了宫是去享福的！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不比跟着我们挨饿强？”
纪荷听见继母发出一声哽咽的抽泣。
“大山，我求你了...她那么懂事”，继母的声音低了下来，“那宫里...我听说......”
“听说个屁！”
父亲粗暴地打断了她，“明天人牙子就来领人，这事没得商量！”
一阵沉默后，纪荷听见继母的脚步声向自己的小屋走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冷风趁机钻了进来。王氏站在门口，月光从她背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王氏的声音很轻，带着歉意：“你...你都听见了？”
纪荷慢慢坐起身，点了点头。
她看见继母隆起的腹部，那里有一个即将出世的生命，而自己将成为换取这个生命未来的代价。
“我...我再去劝劝你爹……”，王氏说着，却站在原地没动。
“不用了，姨娘。”
纪荷听见自己出奇平静的声音：“我去。”
王氏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快步走到床前，一把抱住纪荷瘦小的身体：“姨娘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啊……”
纪荷僵硬地任由继母抱着，眼睛干涩得发疼。她知道继母是真心疼她，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在这个世上，女子的命，从来就不值钱。
所谓值钱，也是暂时的。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纪荷就被父亲从床上拽了起来。她被命令换上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裳——那是娘亲生前最后给她做的一件棉袄，蓝色的底子上绣着几枝荷花，袖口己经有些短了。
“快点收拾！人牙子马上就到！”纪大山不耐烦地在屋里踱步，时不时望向门外。
纪荷默默地叠好那床薄被，把自己的几件衣物包进一块蓝布。她的手在包袱皮上停顿了一下，然后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绣囊——里面装着娘亲留下的一缕头发。
“磨蹭什么呢！”
父亲一把夺过她的包袱，粗鲁地检查了一遍，确定真的没有藏什么值钱东西后，才扔回给她。
门外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碾过冻土的声响。
纪大山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去。
“张爷！您来得真早！”父亲谄媚的声音让纪荷胃里一阵翻腾。
一个身材肥胖、穿着绸缎棉袍的中年男人迈进了门槛，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他眯着一双小眼睛上下打量着纪荷，就像在集市上评估一头牲口。
“嗯，模样还算周正。”
人牙子张胖子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扔给纪大山，“一百两，数清楚了。”
纪大山手忙脚乱地接住钱袋，迫不及待地解开，里面白花花的银子闪着光。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贪婪地用手指拨弄着银锭，完全忘记了站在一旁的女儿。
“爹……”
纪荷轻声唤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这才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很快又被银子的光芒盖过了。
“去了宫里要听话，好好干活...知道了吗？”他干巴巴地说着，眼睛却一首没离开手中的银子。
张胖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别废话了。”
“小姑娘，跟我走吧。”
纪荷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十一年的家。
后来，她的目光扫过继母红肿的眼睛，扫过父亲紧攥着钱袋的手，最后默默地走向门外那辆罩着青布的马车。寒风呼啸着刮过她的脸颊，像刀割一样疼。
纪荷没有回头。
她知道不会有人挽留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