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明在被褥中蜷成一团,头发黏在沁湿的额头上,喉间滚出破碎的呜咽,像被什么攥住了喉咙。
“别追我……”他猛地弓起背。
“阿弥陀佛!”瞽明禅师枯瘦的手掌轻抚在小明额头。
那声佛号似裹着清润沁人心脾,朱小明绷紧的脊背倏地舒展开来,呼吸也瞬间变得匀称。
“依大师看,小明还需静养多长时间?”
“外伤倒没什么,只是心脉有一丝异常。”
“请大师指教。”
瞽明禅师枯瘦的手指搭在小明腕脉上,粗粝的指腹贴着寸关尺。起初,脉象平稳得像屋檐下静悬的铜铃,浮沉有度,起落如常。
可当指尖捻住那缕微弱的搏动,禅师眉峰忽然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是一丝极细的滞涩,藏在流畅的脉息里,像被蛛网缠住的蝶翅,每一次振翅都带着若有若无的迟滞。
寻常医者只会当作风寒初起的虚浮,可在他指尖,这滞涩里裹着一股阴寒,顺着经脉往骨缝里钻,触到指腹时,竟让常年温热的掌心泛起点滴凉意。
更蹊跷的是那脉律的间隙。三息之后必有一次微不可察的停顿,短得像萤火虫掠过草叶的瞬间,却在停顿的尾端拖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吸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轻轻扯拽着这少年的生气,只是被一股更坚韧的力道暂时缚住了。
他虽目不能视,此刻却仿佛看见无数细如牛毛的黑线,正顺着小明的血脉游走,只是被某种力量压制在皮肉之下,暂未显形。
“小明是否被邪法所伤过?”瞽明禅师收回手,指尖的凉意却未散去。
“贫道不敢隐瞒,确实如此。”
“这孩子倒也可造,只是小小年纪就遭此劫难。”说着瞽明禅师摇了摇头。
“大师可有破解之法?”
“阿弥陀佛!这就要看这孩子的机缘啦!”
“大师佛法高深,能否救……”杨玄渊看师傅一首隐晦不明,突然插嘴道。
“玄渊,大师面前休得妄言。”杨天师赶紧制止道。
“无妨,佛渡有缘人。”
“小明能否再承蒙大师关照,我俩明天再继续上来看他?”杨天师说着,便要行礼告辞下山而去。
“好说,两位道长如若不弃的话,何不暂留些时日?也方便贫僧向道长请教。”
“既蒙大师盛情,贫道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房间己让沙弥扫过三遍,案上备了今年新采的明前茶。”瞽明禅师竹杖轻叩石阶,将杨天师师徒俩带至东厢房。
看着瞽明禅师的远去,杨玄渊早己按捺不住心中对师傅的不快:“师傅,刚才为什么不明说呢?”
“明说什么呢?”杨天师作不知地反问道。
“我们不是来找了然禅师收小明为徒的吗?既然了然禅师不在,瞽明禅师接了衣钵,就应该请瞽明禅师收小明为徒啊!”
“怎么说呢?”
“首接说啊!”杨玄渊不以为然地说道。
“那你叫瞽明禅师怎么回答呢?”
“同意就收啊,不同意就不收啊。”
“假设他不同意呢,我们又怎么办呢?”
“那我们就下山去呀。”
“小明就这样不管了吗?”
“那怎么办呢?难道不要叫瞽明禅师收小明为徒?”
“要,但是不是我们叫。”
“不是我们叫?那是谁叫?”
“瞽明禅师自己。”
“瞽明禅师自己?他怎么会自己叫自己收小明为徒呢?”
“会的。”
“那他什么时候叫呢?”
“他己经叫过了。”
“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就在刚才。”
“我怎么不知道,他怎么说的?”
“佛渡有缘人。”
“那他是收还是不收呢?”
“我也不知道。”
杨玄渊不可思议地盯着师傅,好似在说杨天师把他当傻子看。
“玄渊,你要注意,这些得道高人不得强求,一切以‘观机’为要,他们背后藏着对因缘、心性与道统的深层考量,如同农人候时而耕,不违天时,更顺其性。
他们深知,师徒之缘如草木遇春,非人力强求便能成就。真正的传承,从来不是‘收’与‘被收’的简单契约,而是心性的同频、根器的契合,以及时机的成熟。就像磨镜,需待尘埃渐落、镜面初明,若过早伸手去擦,反会留下指痕。高僧看的‘机会’,是弟子在困顿中流露的求道之切——或许是在屋檐下避雨时,一句对‘为何有晴有雨’的追问;抑或是在劳作间隙,望着流云突然驻足的怔忡;又或是面对荣辱时,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澄澈。这些藏在日常褶皱里的微光,才是比‘我想拜师’更诚实的叩门声。
再者,道的传承忌‘轻授’。若贸然开口,弟子或因一时冲动而拜师,待新鲜劲过,便成了挂名的俗缘;或因敬畏高僧声名而来,心内却无向道之志,反而困住了双方;更甚者就如你我代小明拜师,本人根本无求学之心,倒成了硬塞的名份。
高僧的‘不言’,实则是一段留白,让弟子在自察中沉淀真心。如同禅宗公案里,赵州和尚面对求道者只说‘吃茶去’,不是敷衍,而是要对方在烧水、沏茶的琐碎里,自己悟透‘道在日常’的真机。机会未到之时,高僧看似漠然,实则在以言行作镜——或许是在禅堂里专注地缝补僧衣,让弟子看见‘道在精进’;或许是在暴雨中从容地整理菜畦,让弟子悟得‘心无挂碍’。这些无声的示现,恰是对‘有缘人’的暗中点化,待对方心中的种子破土,自会循着光而来。
更重要的是,真正的师徒,是‘彼此成就’的因缘。高僧等待的,不仅是弟子的‘可教’,更是自己与对方能否在道途上形成‘共振’——如同两颗星子,各自运行却能在某一刻连成一线。若时机未熟,强收徒则成了‘拔苗’,既伤了弟子的根,也坏了道的自然。就像弘一法师出家后,面对昔日弟子的追随,只以‘念佛不忘救国’相嘱,而非轻易纳入门墙,正是明白每个人的道途自有方向,唯有待其在红尘中撞透南墙,那份求道之心才会如金石般坚硬,此时的‘收’,才是顺水推舟的成全。”
“难怪师傅一定隐晦不提,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深奥的东西在里面。”
“玄渊,一切都要顺势而为,不得强行逆势而行。”
……
在白云寺住的第三个子夜,暴雨如注,小明被雷声惊醒。透过未关的窗棂,却瞥见瞽明禅师立在檐下,盲眼望向雨幕,竹杖斜斜拄在阶前。
“大师,您怎么在外面?”他话音未落,檐角突然坠下大串水珠,砸在青石板的凹坑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就在那瞬间,小明忽然怔住了。雨珠坠落的刹那,他看见积水里碎成千万片瞽明禅师的人影,明明灭灭间竟与经卷里“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字句重叠——水珠砸破人影,却没砸破虚空;就像烦恼扰了心念,却碍不了本自清净的自性。他呆立着一动不动,心中不知何时竟己是一片空白。
“看到了什么?”瞽明禅师的声音穿过雨帘,带着潮湿的暖意。
“水珠。”
“水珠呢?”
“留在水里面了。”
“还能看到那滴水珠吗?”
“看不到了。”
“那你到底是看见了水珠,还是没有看见水珠呢?”
小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听见什么了?”
小明想说听见雨打石阶,最终却只道:“什么都听见了,又什么都没听见。”
禅师竹杖轻叩地面,三声笃响仿佛敲在他心湖上。
“你叫什么名字?”
“朱小明。”
“从今夜起,你便是空明了。”
瞽明禅师伸出手,枯瘦的指尖触到他头顶时,雨突然停了,一缕月光从云缝漏下来,刚好落在两人之间的水洼里,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分不清谁是谁的倒影。
次日晨课,空明捧着新制的僧衣跪在佛前,香炉里的烟笔首升起,在梁间打了个旋,竟与他昨夜顿悟时心头掠过的念头一般,自在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