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的午后,蝉在树上‘吱吱吱’地叫个不停,吵得人心里烦躁。朱国华蹲在自家晒谷场角落,看着被竹影蚕食的稻谷堆,心口也郁结了一层阴影。
这片晒谷场是朱国华家三代人一点点从远处运土过来夯平的,可如今,南面朱大财家的竹林疯长过界,碗口粗的毛竹在风里摇晃,将正午过后的阳光切成细碎的光斑。朱国华抄起墙角的柴刀,刀刃在磨刀石上蹭出刺耳声响,惊动了在堂屋纳鞋底的妻子秀兰。
“国华,你干啥?”秀兰趿拉着塑料凉鞋追出来,蓝布衫后背洇着大片汗渍。
“砍竹!”朱国华闷声回道,“再让这些竹子霸着日头,今年的公粮都交不上!”
随着连续的“哗啦……哗啦……”的声响,被惊动的几只知了裹着热浪在青瓦黄墙间乱窜。不一会,晒谷场边上一排的竹子就齐刷刷地倒下了。朱国华用己经起球的黄黑色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用力拧了拧,浑浊的汗水顺着指缝滴落在泥土上,瞬间击起了地上的尘土。他将拧过之后的毛巾递给了秀兰,秀兰屏着气,皱着眉头快速地擦了擦额头,又从领口伸进衣服里面揩了揩胸脯和腋下,随即将毛巾耷拉在朱国华的左肩上。
下午朱大财在去田间的路上突然发现自己的竹林有些异样,走近一看,齐刷刷地躺了一片。朱大财心疼不己,毫无疑问这是朱国华家干的。他不顾晒得火辣的脖子,折回到朱国华家理论:“朱国华,我家竹林长在自家地里,犯着你哪条王法了,你一声不吭的就给砍了?”
“王法?”朱国华的柴刀重重剁在干燥的泥土上,惊飞了墙根下打盹的芦花鸡,“你家竹子遮了我半拉晒谷场,稻谷全霉了!这可是全家老小的口粮!我之前跟你好声好气地说过多少回了?你听了吗?”
“你这人不讲理,前两次你说过之后,我就去了隔壁村找了李篾匠,他说‘3年以下的毛竹质地偏嫩,韧性与强度不足,不适用于竹编’,他不收,也告诉我其他人也不收。我想等到明年就可以卖了,你倒好,现在给我砍了,我卖给谁去?啊”。
“你爱卖给谁卖给谁,我又不用。”
“你的稻谷在哪不能晒?我好好的竹子被你砍了,现在只能当柴烧,5根毛竹,你赔我5块钱。”
“可以呀,来呀,如果照你这样说,我发霉的稻谷你也要给我赔偿?我赔你5块竹子钱,你赔我50块稻谷钱。”
双方争执不下,眼看就要动起手来。此时,朱有田闻声赶了过来,看了看倒下的一片竹子,又看了看晒谷场上靠近竹林那半边明显潮湿的稻谷,他掏出旱烟袋锅敲了敲竹篱笆,对朱大财说道:“大财,你家竹林确实过界了。这搁谁家也受不了,毕竟是稻谷,不是其他的什么东西,稻谷是我们这些人的盼头,稻谷坏了盼头就没了”。
又扭过头,对着朱国华劝说道:“国华,你砍竹子也不合规矩。毕竟竹子是人家大财家的,岂能你说砍就砍,搁明天他拿个砍刀上你竹林把你的竹子给砍了,你什么感受?即使挡住了你家晒谷场,也不能意气用事,你这边给人家大财赔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了,可行?”
朱国华心忖道:刚才确实太冲动了,之前确实跟朱大财说过几次,但是都是一语带过,没有正式地因为这事跟他交涉过。随即转身,就要鞠躬向朱大财道歉。
没承想,朱大财因上次朱有田没叫他去兴国而对其心存不满,也就不想买他的面子。不等朱国华弯腰,就说道:“这个不是道歉可以解决的事,毕竟己经造成了损失,损失总要有人承担吧?”
朱有田以为朱大财没有听懂他的话,特意拉了拉他的胳膊:“大财,大家都是一个村的,又是一个姓的,不要说500年前,200年前咱们就是一家的,给我这个村组长个面子,这点小事就算了,啊?”
没有想到,今天朱大财就是下定了决心:你朱有田不插手还好说,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你要充大尾巴狼,我偏不给你朱有田面子。“有田哥,这些竹子也不是小事,我没那么大方,你大方的话,你承担也可以,我也不管这钱谁出,反正赔偿我的损失就是了”,朱大财根本不卖朱有田的面子,还将了他一军。
朱有田感觉权威受到了挑战,叼着旱烟袋锅,气呼呼地就走了,留下了朱国华和朱大财自行解决。本来朱大财还想算了,可是终究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所以最后双方协商,象征性地由朱国华补偿三十斤化肥。
本以为此事就此己经了结,何曾想,有的人就是不嫌事大。暮色西合时,只见一个黑影在朱大财和朱国华家的田埂间迅速地扒拉着什么,不一会儿就赶紧逃离了开去,消失在黑幕中。
两天后的下午,朱国华计算着时间,该往田里引些水。其他地方的稻田长势都挺好,可是当他来到与朱大财相邻的那块田时,他却惊呆了:本该绿油油、生机勃勃的稻苗,此刻却像被抽去了精气神,蔫头耷脑地趴在干裂的田地里,叶子打着卷,颜色也由翠绿变成了枯黄,毫无生气。
他百思不得其解。对他这样种田经验丰富的老手来讲,一下就断定这块田至少是干了两天,不然的话水稻的叶子是不会打卷的。绕着田埂走了一圈,终于发现了问题的所在:这块田下游的田埂被人戳了一个隐秘的洞口,田里的水就是从这里流失的,而下方的田正是朱大财的。
朱国华一下就被激怒了,两眼发红,提着锄头怒冲冲就往朱大财家里赶来。朱国华把锄头往朱大财院子门口青条石上一杵,脖子一梗,怒喊道:“朱傻子,朱傻子,你给我出来,你这样做是要断子绝孙的”。
朱大财听到人家叫他“傻子”一下子就火大,又听人家骂他“断子绝孙”就更受不了,毕竟在农村“断子绝孙”是最狠毒的诅咒,更何况他的大儿子到现在也还没有给他生出一个孙子来。他从大门边上抄起那根用得滑溜溜的门闩,一瘸一拐地就冲了出来,一看朱国华在骂街,用门闩指着他反骂道:“朱野种,你又犯什么混,前两天你砍我的竹子没跟算细账,你今天又要撒什么野?”
农村的人都有一个外号,而这个外号也是这个人一生挥不去的耻辱或者改变不了的短板。就如朱大财的外号叫朱傻子,那是因为他小时候说话比较晚,大家以为他是傻子而得名;朱国华为什么被朱大财骂野种呢,也是因为朱国华是在他爹妈结婚后不到一年生下来的。还有前面提到的朱地生,是因为身材矮小所以别人叫他朱矮子;朱有为被称为朱老黑是因为长得比较黑。
当然,爱好看热闹的人早己把双方拉住了,不然在双方都戳在对方痛点的时候就早己打了起来。
朱国华恶狠狠地叫道:“那天我是砍了你几根竹子,但是我也赔给你了。你前两天把我田头的水放到你田头是什么意思,现在我那块田的稻苗叶子都黄了,你说你怎么干得出这么缺德的事来哟”。
朱大财被搞得莫名其妙,发誓道:“狗子把你田头的水放了。你砍我竹子那天下午,我在河边被银环蛇咬了后就再也没有去过田头,再说我放你田里的水干嘛,啊?”说着把裤腿撸了起来,只见他的右脚脖子到现在还肿着。
“国华叔,那天傍晚时分,赤脚看完我爹的脚是我送回去的,送完赤脚回来的路上,刚好看见有个人影在我们田之间,因为天黑看不清,当时我还以为是你呢?”朱大财的大儿子突然接话道。
“那还会是谁?我又没有得罪过谁?”看着朱大财肿得馒头似的脚脖子,又听他大儿子这么一说,朱国华似信非信,但是明显怒气消退了不少。
“那会是谁呢?”“谁这么缺德呢?”“这也太不是人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而这一次,朱有田站在边上一句话都没有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也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短短几天,村里起了两次争端。好在农村的汉子爽快,没有什么弯弯绕,每次在大家的劝说下,双方都能够借着台阶就下,没有酿成什么惨剧。
冷静下来的朱国华思路变得异常清晰,在回去的路上大脑飞速地转着:砍坏朱大财的竹子当时就己经赔偿了,也说开了,他没必要后面搞这么一下。即使他要在背后使坏,也不应该把水放到他们自己田里。那天晚上那个黑影到底是谁?他在村里这么多年没有跟谁闹过矛盾,谁又要在背后使坏害他呢?而且他刚才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就是朱有田一首在边上没有说话,脸上也曾迅速划过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