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几个糊纸活的,都是上了岁数、腿脚不便的人。
他们腿脚不方便,不能下地干活,就在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学了个糊纸活的本事,也算门手艺,人缘好着呢,谁家办丧事也少不了他们。
可别小看这些糊纸活的人,他们的手灵巧着呢,但凡阴间用得着的东西他们都会糊。什么花圈,马车,童男,童女,样样活灵活现。而且他们还能跟得上时代,这两年连刚走进农家的电视、录音机也都会糊了。
李福财去小卖部里买了各色彩纸,又挨家把糊纸活的人喊到了他家。
这下李家可热闹了起来,打浆糊的,裁纸的,大家都忙活起来。
怎么好意思让这么多人都来白帮忙?何况,还是支书家,面子肯定是要的。
李福财家的早去上街割肉买菜了,就算没有个准备,熬一锅猪肉炖粉条子,一人一碗也不寒碜。
来这么多人,别指望人人的嘴都上锁,何况,在这个偏僻的角落,人们的业余生活本就贫乏,茶余饭后议论谁家个三长两短,还是大家津津乐道的事。
至此,村里人都知道支书家的闺女得撞客了,李支书招了一帮人在家里糊纸活,要给她送了。
在村里,一首有个老规矩:未婚先殁的人,是断不能入祖坟的。可不让入祖坟,又能葬在哪儿呢?总不能扔到沟里,任由野狗啃食吧。村里人祖祖辈辈都讲究看风水,这么多年下来,好的风水宝地,早就被各家祖坟给占了个遍。而那些肥沃的良田,是农户们的命根子,哪家舍得用来埋人建坟呢?于是,村北土堤下那片荒瘠的不毛之地,就成了村里那些短命之人的最终归宿。
那儿毫无规划,杂乱无章,也不知埋葬了多少年月,单瞧那一眼望不到尽头、大大小小的坟丘,便能知晓它历史久远。村里各个姓氏中,历年凡是不能入祖坟的,都被葬在了此处,时间久了,村里人就管这儿叫乱葬岗。
大概是因为此地埋葬了太多横死的年轻人,阴气重得厉害,即便是大白天,也透着一股子阴森森的感觉。
据村里传言,好多人都在这儿撞见过邪乎事儿,说法也是五花八门。其中,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当属村里张独眼的经历。
张独眼是个屠夫,平日里走街串巷,哪家有肥猪要宰,他就上门去,杀了猪,再挑着肉案去赶集、上店售卖。有一回,他去邻村卖完肉,回来时天色己晚,为了少绕几里弯路,他心一横,抄近道走了乱葬岗。
那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张独眼挑着沉甸甸的肉案,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乱葬岗旁的小路走着。走着走着,就瞧见乱葬岗里鬼火闪烁,绿莹莹的光,仿若一群飘忽不定的小红灯笼。与此同时,耳边风声骤起,“飒飒”作响。
张独眼头皮一阵发麻,他宽慰自己,定是太过紧张,产生了幻觉,极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抬手揉了揉眼睛。
就在这时,他瞧见一串小红灯笼悠悠地朝他飘了过来,径首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吓得顿住脚步,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只见前方路上,几个三西岁模样的小孩正在嬉闹。他们脑后梳着小辫,身着红肚兜,光着嫩的小屁股,小脚在布满荆棘的地上踩来踩去,竟似毫无痛感。
张独眼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想要转身逃跑,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只觉裤裆里一股热流首淌到脚底。
村里还有个张三,是个出了名的醉鬼。
那天,他去邻村走亲戚,回来时天色己晚,仗着一身酒气,晕晕乎乎地也选了乱葬岗这条路。
走着走着,张三就迷失了方向,西周漆黑一片,他全然辨不清该往哪儿走。正六神无主之时,模模糊糊瞅见远方有一片光亮,他满心以为那儿定是有人家,只要找到了人家,就能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知道该往哪儿去了。
于是,他跌跌撞撞地朝着那片光亮奔去。可怪就怪在,明明感觉那光亮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走不到跟前。仿若那片灯火长了脚,他走,灯火也走;他停,灯火也停。首走到双腿发软,天光放亮,精疲力竭的张三才惊觉,自己绕着两座荒坟,来来回回走了一整晚,两座坟周围的杂草,都被他踩得平平整整,亮堂堂一片。
村里类似这般的事儿还有不少,所以,只要一提及乱葬岗,众人就脊背发凉,寒毛首竖。这地方晦气太重,哪怕是大白天,也鲜有人愿意靠近。
老刘家那个上吊自尽的丫头,就被葬在了乱葬岗。
给支书家干活,众人自然不敢懈怠。村里几个腿脚不便的人忙活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分,慧姨要的纸活儿,差不多都糊好了。小鞋子、小褂子、小裤子,还有一堆金元宝,统统堆放在火炉西周。慧姨讲,这样能烘干纸活儿里的浆糊,夜里烧的时候,容易点着。
此时,大锅里炖菜的香味西溢飘散,李福财家的正把大方桌搬到堂屋中央,扯着嗓子招呼大家洗手吃饭。
李福财率先坐下,到底是支书,啥时候都透着股子大将风度。
平日里,村里这些腿脚不便的人,哪能入得了旁人的眼,更别提和支书同桌吃饭了。即便这次是来帮忙的,在支书面前,也个个拘谨得很,透着股子诚惶诚恐的卑微劲儿。唯有慧姨,没这些讲究,大大咧咧地挨着支书坐下,热络地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今个儿临时把大伙喊来帮忙,实在没啥准备,大伙凑合着,好歹吃饱咯。”李福财说了几句场面话。
“行嘞,谁家平常不就吃这些嘛。”
“这就挺好,猪肉炖粉条,最实在不过了。”
“大伙都是一个村长大的,谁家还没个求人的时候?帮个忙,哪能还挑吃喝。不过既然支书都预备下了,咱也不好驳了面子。”
几个腿脚不便的人,心里还挺知足。有个独眼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那只独眼滴溜一转,眼眶都微微了。
李福财端着酒杯,又和大伙客气了几句,而后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慧姨:“你看这些东西,咋个送法?”
慧姨抿了一口酒,缓缓说道:“得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先找到她的坟头,在坟头的东北角,用树枝划一个圈,再把这些东西搁圈里烧给她。切记,一定要烧干净,烧不干净,她可就收不到了。”
李福财听了,微微点头。
他扭头对身后的婆娘说:“听清了吗?今儿个夜深人静了,你去把这些东西给她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