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风裹着咸腥扑面而来，谢铮眯起眼睛，望着远处渐近的砖石佛塔。塔尖的金箔在烈日下晃得人眼花，活像块烧红的炭。几个赤膊的占城少年正从椰树上跃下，古铜色的背脊上沾着树汁，手里攥着刚摘的青椰。
"宾童龙到了。"林风叼着根草茎晃过来，靴底黏着昨夜的荔枝酒渍，"待会下船，谢先生可别盯着女人看——这里的娘们比刀子还利，她们的丈夫更利。"
跳板刚放下，谢铮就被刺鼻的鱼露味呛得后退半步。十几个占城劳工围上来，肩上扛的象牙在日头下泛着青白的光。有个缺了门牙的老头突然咧嘴一笑，黑黄相间的槟榔汁顺着嘴角往下淌，露出被染成血红的牙齿。
"五贯。"穿绛色短袍的市舶司小吏拦住去路，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夜抓饭的油腥。他拇指与食指搓了搓，突然改口生硬的闽南话："牙钱，给？"
林风一脚踹开试图摸钱袋的劳工，压低声音："这杂种去年要三贯。"他眼角瞥见两个佩刀的占城卫兵正往这边张望，只得从怀里摸出块碎银，"记着，在占城，银子比铜钱好使。"
转过三座湿婆神像，香料集市的热浪轰然袭来。谢铮的绸衫后背瞬间洇透，林风却如鱼得水地挤进人堆，抓起把胡椒在掌心碾了碾。
"八十文一斤。"他弹走爬过手背的蚂蚁，"临安药铺敢卖三百文。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拽着谢铮蹲下，指尖在泥地上画了个三角，"泉州蒲家控制了三佛齐的胡椒园，运到占城转手就翻倍。"
谢铮刚要开口，突然被一道阴影罩住。戴金链的阿拉伯商人正俯视他们，腰间弯刀柄上镶着枚熟悉的泉州市舶司铜牌。林风猛地拽他退后两步，靴跟碾碎了几粒散落的胡椒。
"纳赛尔，蒲寿庚的爪牙。"林风从牙缝里挤出话，"去年在真腊，这杂种用掺了铁砂的沉香坑了广南商会三百两银子。"
集市边缘突然传来骚动。有个跛脚占城人正偷偷掀开草帘，露出捆带着虫眼的沉香。林风喉结动了动，最终却摇头："看那虫眼形状——是拿烧红的铁签烫出来的，里头至少掺了三成桧木粉。"
2.
夕阳沉入海平线，佛塔的阴影斜斜地压向码头。谢铮正随林风穿过香料集市，忽然被拽住袖子。
"别回头。"林风的声音压得极低，"湿婆像后面，穿金线纱笼的那个——是占城王族的人。"
谢铮余光扫去，果然见到一个华服男子立在神像基座旁，正与两名裹着头巾的商人低语。他的纱笼下摆绣着金丝海浪纹，腰间却悬着一柄形制古怪的短刀——刀鞘上嵌着异域风格的狼头徽记。
"那是……蒙古人的纹饰？"谢铮低声问。
林风眯起眼："占城王是亲宋的，但有些贵族不这么想。"
就在这时，那华服男子解下腰间皮囊，从里面抽出一卷羊皮纸。日光斜照，隐约透出纸上墨线勾勒的图案——曲折的线条，细密的标注，像是……
"海图。"林风的声音更沉了，"他们在卖占城沿海的航道情报。"
谢铮皱眉："蒙古人要这个做什么？他们又不会水战。"
林风冷笑："蒙古人是不会水战，但他们可以逼占城人当向导。"他压低声音，"若蒙古拿下北方，再逼占城提供战船和水手，从海路夹击广南——宋军就腹背受敌了。"
突然，那男子警觉地抬头扫视。林风反应极快，抓起摊子上的胡椒罐往地上一砸！
"啪！"陶罐碎裂，香辛料撒了一地。
"瞎了你的狗眼！"林风揪住谢铮衣领怒吼，"这胡椒是你能碰的？！"
占城卫兵闻声冲来，而那华服男子己迅速卷起图纸，与商人消失在人群中。卫兵长刀出鞘半寸，林风立刻塞去块碎银："官爷恕罪，我这伙计新来的。"
刀锋缓缓归鞘。卫兵掂了掂银子，突然用生硬的汉话道："宋人，天黑前回船。"
3.
油灯在摇晃的船舱里投下昏黄的光晕，谢铮将南洋草图铺在矮几上，手指轻点占城的位置："这里局势究竟如何？"
林风从樟木账箱中取出一册青皮账簿，纸页间还夹着晒干的海棠花——这是林家商号标记重要账目的习惯。他翻到折角的一页，指着上面一行朱红色的批注说道：
"占城王今年三月刚往临安送了十对象牙，礼单比去年厚了三成。"
谢铮皱眉："礼单厚了，是好事？"
林风摇头："礼越厚，越心虚。"他指尖点了点那行朱批——这是市舶司官员用红笔做的备注，写着"宾童龙港（今越南归仁）税吏刁难，货损三成"。
"占城王明面上对宋恭顺，但他的弟弟因陀罗——管着宾童龙港的税吏，最近专扣宋商的货。"
谢铮若有所思："所以占城王在示好，他弟弟却在暗中使绊子？"
林风点头，又从账簿里抽出一张熏黄的货单："上月'福隆号'的沉香被扣了，理由是'货印不清'。"他指着单子角落一个模糊的莲花印记，"这是王弟府上的私印。扣下的货，最后都进了阿拉伯人的仓库。"
谢铮接过货单，仔细端详："你怎么知道这批货最后去了真腊（今柬埔寨）？"
"林家虽主做广南生意，但在真腊有个合作货栈。"他指着麻纸上潦草的占城文数字，"这批沉香每块都烙着泉州的'永昌记'火印，却在真腊货栈的账上变成了'暹罗贡品'。"
林风从账册夹层取出张泛黄麻纸："真腊货栈的对账副本。"翻转纸张露出棕榈汁晕染的小字："'三号仓误收永昌记沉香十二块'——正是被扣的那批。"
"再看这个。"林风展开另一张泛着霉味的羊皮纸："真腊王室与蒙古人的契约副本。"
谢铮辨认着契约末尾的指印："你从哪弄来的？"
"那日我表亲在货栈对账，正撞见蒙古人焚毁契书。"林风指着羊皮纸边缘的焦痕："他趁乱从火盆里抢出半张。"
『马二十匹，换泊位三季，契主阿合马』
"阿合马？"谢铮猛地抬头。
"云南宣慰司的色目理财官，"林风指尖敲着狼头银戒的图样，"这厮去年就带人来真腊，用蒙古战马换港口特权。"
"云南宣慰司那个色目官？"谢铮瞳孔一缩。
林风点头："他们用战马换真腊阁梅港（今柬埔寨贡布）的泊位。"又从袖中取出块罗盘："您看这指针偏角——波斯匠人的手艺。"
谢铮握紧罗盘，心头震动：蒙古人竟己把手伸到南洋腹地！不知这海贸还能畅行多久，陈启啊陈启，赶紧把玻璃弄出来搞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