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暖棚里的月光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麻辣火锅,红亮的牛油汤底咕嘟冒泡,毛肚、黄喉、嫩肉片在竹篮里码得整齐,旁边还配着夏木槿手绘的蘸料碟——香油碟画着辣椒,麻酱碟画着芝麻。铜锅里升腾的白雾裹着花椒与牛油的香气,将窗棂上的剪纸都熏得染上一层油润的光晕。周叔站在门槛前,粗布衣袖上还沾着编花架的竹屑,望着满桌菜肴,喉结滚动得几乎说不出话。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无意识地攥紧衣角,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周叔,快坐呀!"夏京墨笑着拽住他的袖子,往八仙桌旁拉,"大姐特意让我去镇上买的鲜毛肚,可遇不着第二回!"老周慌忙后退半步,鞋底在青砖上蹭出声响:"小、小的站着就行...哪能和主子同桌..."他的声音里带着长期被训诫形成的颤抖,眼角不自觉地瞟向墙角,那是他从前在主家吃饭时该站的位置。
王嫂攥着男孩的手,指尖几乎掐进孩子的掌心。男孩盯着锅里翻滚的丸子,鼻尖冻得通红,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出声。夏茯苓见状,亲自往他们母子碗里夹了几筷子羊肉卷:"趁热吃,一会儿凉了。"王嫂惊得浑身一颤,碗险些摔在地上,男孩却己忍不住吸溜起鼻子,眼睛亮得像点了灯。王嫂看着碗里鲜嫩的肉片,忽然想起去年寒冬,孩子偷喝了主家泔水桶里的残羹,被打得三天没下床。
小叶抱着花盆缩在墙角,裙摆还沾着今早给兰花换盆时的泥土。夏木槿蹦跳着过去,将她按在椅子上:"别抱着花啦!暖棚里给它留了最好的位置,快尝尝我调的芝麻酱!"小叶低头盯着碗里的酱料,忽然发现碟边画着朵歪歪扭扭的兰花——正是她前日教夏木槿辨认的"醉东风"。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碟边的线条,泪水突然不受控制地砸在碗里,惊起小小的涟漪。
"今日叫大家来,没别的意思,"夏茯苓解下围裙,在老周对面坐下,烛火将她眼角的细纹照得柔和,"就是想让大家吃顿热乎饭,咱们好好说说话。"她扫过三人拘谨的模样,心中一酸,想起初到古代时,自己在市集被当作"外乡人"刁难的窘迫。那时的她,何尝不是像眼前这三人一样,在陌生的世界里小心翼翼地讨生活?
老周的手指在桌沿捏出青白的痕,盯着锅里的热气出神。他想起上个月在林府,因不小心碰翻了主子的茶盏,被罚跪了整整一夜——此刻面前的火锅香,比当年主子们的宴席还要浓烈。"周叔,"夏茯苓忽然开口,"我瞧您编的花架用了卯榫结构,比寻常花架结实三倍,是跟哪位老师傅学的?"老周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惊惶:"小、小人瞎琢磨的...主子要是不喜欢,小人这就去拆了..."他的反应让夏家姐弟心头一紧,这是被打骂怕了的人才有的条件反射。
"说什么呢!"夏木槿急得首摆手,"我们还想请周叔做暖棚的总教头呢!对吧,大姐?"夏茯苓笑着点头,给老周添了勺骨汤:"正是这个意思。以后暖棚的木工活,还要劳烦周叔多指点。"老周的嘴唇微微发抖,却半晌说不出话,只低头盯着碗里的葱花。滚烫的骨汤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二十年前在苏州园林学艺的光景却越发清晰——那时的他,也像现在的夏京墨一样,眼里有光,对未来充满憧憬。
王嫂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小姐...为何对我们这么好?"她攥着男孩的手紧了紧,腕间的红绳勒进皮肉,"从前的主子...都说奴才是贱命..."夏茯苓心中一痛,想起穿越初期,自己背着竹筐卖菜,被管家克扣银钱时的委屈。"因为你们是帮我们过日子的人,"她伸手替男孩擦了擦嘴角的油渍,"京墨和木槿小时候,也多亏了邻里乡亲帮衬,才能长大。"这话让王嫂的眼泪决堤,她从未想过,在这世道,竟有人将奴仆视为可以互相扶持的家人。
男孩忽然指着夏茯苓的发簪,奶声奶气地说:"像...像我娘的银钗。"王嫂眼眶倏地红了,慌忙低头用围裙角擦拭。夏茯苓这才注意到,王嫂鬓角的白发比前日又多了些,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些许草屑——那是今早她在菜园拔草时落下的。这些细节让夏茯苓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要给这些人一个真正的家。
"其实今日最重要的事,"夏茯苓从袖中掏出三张宣纸,摊在桌上,"是想和你们签个十年契约。"老周浑身一震,手里的筷子"当啷"掉在地上;小叶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沾着泪珠;王嫂攥着男孩的手死死捂住嘴,生怕自己惊呼出声。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火锅的咕嘟声显得格外清晰。
"卖身契我会收着,"夏茯苓指尖划过宣纸边缘,"但这十年里,你们每月有二两月银,做得好还有赏钱。生病请大夫,孩子能跟着木槿读书写字。十年期满,我亲自撕了卖身契,送你们自由。"她抬头望向三人震惊的脸,"你们都是苦命人,我不想一辈子拘着你们。但眼下暖棚要搭,菜园要管,确实需要帮手。咱们互相帮衬着,熬过去,总会有好光景。"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像冬日里的炭火,温暖着每个人的心。
老周盯着宣纸上的字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苏州园林当学徒时,师傅也曾说过"学好手艺,总能挣口饭吃"。此刻这张契约,比当年的学徒契书还要工整,墨迹里透着股子暖烘烘的气息。"小姐...此话当真?"他的声音发颤,像风吹过枯枝。夏茯苓没有回答,而是取出印泥,率先按上指印,"明日就去衙门备案。你们若不信,现在就可以看契约内容。"
小叶忽然伸手,指尖轻轻触碰"自由"二字,仿佛在触碰一团火。她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带她去扬州花市,曾指着一盆墨兰说"这花叫'自由香'",如今父亲早己不知去向,这两个字却在十五年后,重新落在她掌心。王嫂忽然噗通跪下,男孩被吓了一跳,紧跟着跪在母亲身边。"谢小姐恩典!"王嫂额头贴地,声音闷在青砖上,"您是咱们的再生父母..."夏茯苓慌忙起身扶住她:"快起来,以后别行这种礼了。在我这儿,大家都是一家人。"她扶起王嫂时,触到对方后背嶙峋的骨头,心中又是一酸。
夏京墨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头是几锭碎银:"这是这个月的例银,你们收着。"老周慌忙推拒,却被夏木槿塞进手里:"拿着吧!给小叶买些花肥,给孩子做身新棉衣。"男孩盯着碎银,忽然想起昨夜梦见的糖人摊——原来真的有人,会把银子塞进他这样的"小叫花子"手里。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升起来,给暖棚镀上一层银边。夏茯苓望着满堂的烟火气,忽然想起穿越第一夜,三人挤在漏风的草房里,木槿哭着说"想吃大姐做的火锅"。此刻牛油的香气混着笑声,老周正在给夏京墨讲松木的特性,小叶用筷子尖在桌上画着兰花嫁接图,男孩啃着排骨,油汤滴在夏木槿的裙角上——这一切,比她想象的还要温暖。
"来,尝尝我做的红糖糍粑!"夏茯苓端出刚蒸好的糍粑,糯米的甜香混着黄豆粉的香气,"吃完这顿,咱们就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往后暖棚里的花要开得比别家艳,菜要长得比别家壮,咱们还要一起看雪呢!"老周咬了口糍粑,甜得眼眶发热——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日子再苦,总有甜的时候。"此刻嘴里的甜,手里的银锭,还有眼前带笑的主子们,让他第一次敢相信,苦日子真的能熬到头。
堂屋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着桌上的契约书,"十年"二字在月光下微微发亮。夏茯苓摸了摸袖中的卖身契,那里头夹着片干枯的兰花瓣——那是今早小叶悄悄放在她窗台的。她忽然明白,有些契约不是枷锁,而是种子——种在彼此信任的土壤里,终将长出遮风挡雨的暖棚,让每个在寒霜里的人,都能等到花开的那天。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众人身上,为这场特殊的家宴披上一层温柔的纱,而新的故事,也正从这暖棚里的月光下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