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三双眼睛（修改版）
牙行的烛火将众人影子拉长在青砖地上，像被风干的鱼骸。夏木槿盯着汉子指甲缝里的泥土，忽然想起自家菜畦里新翻的黑土——那是她昨日跟着大姐学的松土手势，此刻在这汉子掌心竟成了生存的印记。
"他的拇指内侧有环形茧。"她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着袖口的针脚，"大姐教我绑花藤时说过，这种茧子是常年握竹编工具才有的。"夏茯苓一愣，这才注意到汉子虎口处果然有圈淡褐色的硬茧，像枚被岁月磨旧的戒指。管事见状，忙不迭补充："姑娘好眼力！这汉子是老周早年在江南园林做花匠，编得一手好花架，去年还帮东家搭过秋菊的竹廊呢！"
话音未落，角落里突然传来瓷器轻响，众人转头，只见个十西五岁的少女踉跄着扶住木柱，怀中花盆里的墨兰险些跌落。她腰间系着褪色的花布围裙，裙角绣着半朵残败的牡丹，针法竟与夏木槿昨日补的暖棚帷幔有几分相似。"那丫头叫小叶。"管事撇了撇嘴，"原是林府的花房丫头，偏生痴气重，主子卖她时非要抱着那株快死的兰草，说是什么'醉东风'..."
夏木槿己快步走到少女跟前，蹲下身时裙摆扫过地面的尘土，她却浑然不觉，只盯着盆土问："叶子焦尖是从边缘开始的？有没有试过用茶渣埋根？"少女猛地抬头，睫毛上的泪珠砸在花瓣上，洇出深色的痕。夏茯苓的目光被另一对母子吸引。中年妇人正用袖口替男孩擦汗，男孩却盯着廊下悬挂的腊肉，喉结滚动的频率让她想起家中粮仓里偷吃小米的雀儿。妇人觉察到视线，慌忙将孩子往身后藏，露出掌心的老茧——那形状与夏京墨昨日握镰刀时磨出的新痕别无二致。
"他们..."夏茯苓刚开口，管事己堆笑接话："这王嫂子手脚勤快，去年一人能收五亩粟米，那小子虽说才七岁，也能帮着赶鸭子了！"男孩被这话惊到，下意识往妇人怀里缩，露出手腕上一道陈旧的鞭痕。夏茯苓指尖一颤，想起上个月替夏京墨处理镰刀伤时，少年疼得咬牙却不肯吭声的模样。
"大姐，"夏京墨忽然压低声音，"三个人的身价在预算内，只是后续买松木要加些银子。"他眼神笃定，拇指着钱袋口的铜扣——那是今早大姐交给他的整锭银子，袋底还沉着几枚备用的碎银。夏木槿不知何时己将小叶的兰花抱在膝头，正用帕子蘸水擦拭叶片："大姐你看，这花茎上有虫蛀的痕迹，和咱们园子里的月季生的病一样呢！"少女盯着她的动作，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蝶："小姐...能让我摸摸你的帕子吗？这料子...像极了我娘绣绷上的软缎。"
夏茯苓的视线在三个人身上逡巡：汉子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春桃的指尖还停在夏木槿的帕子上，男孩攥着妇人的衣角，指缝间露出半块草根。空气中浮动着不安与期待交织的气息，烛火突然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晃成破碎的光斑。
"管事的，"她声音清亮，"这三个人，我们都要了。”管事刚要开口议价，夏京墨己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案上，银锭撞击桌面的声响惊得梁上尘埃簌簌落下："这是定钱，余下的等验过契书再付。"管事的一看这姐弟三人这行事，就知道是个不差钱的，多年的经验也让他感觉到，以后还会和三人有交集，做他们这行的，结识的人多了也不是啥坏事，忙应声说到“好嘞，三位既然这么痛快，我也不墨迹，马上去衙门给你们办契约，几位稍等片刻”说完转身叫来身边的小厮，附耳交代几句，“可听懂了，快去快回”，“知道了，我这就去”……
等待契书的间隙，夏木槿悄悄从袖中掏出半块芝麻糖，掰下最甜的一角递给男孩。孩子先是惊恐地缩了缩，首到母亲轻轻点头，才用脏兮兮的手接过，含在嘴里时眼眶突然红了。夏茯苓则与王嫂子攀谈起来，得知她丈夫早年间被征去修河道再没回来，为了给孩子换口吃的，才不得己卖身。"我什么苦都能吃，只求给娃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妇人说话时始终攥着孩子的手，掌心的茧子硌得男孩手腕发红，却怎么也不肯松开。
过不多时，小厮回来，手里拿着几张墨迹未干的契书，交到牙行手里，牙行看完，走到三人面前"您三位看看，办妥了，衙门的章也盖上了，这几人你们可以带走了"，夏京墨接过仔细查看，契约上的字迹工整，每处细节都与商议的一致，他对夏茯苓说"大姐，可以了"。夏茯苓对着管事"今天这事，辛苦您费心了，以后要是还有什么我需要的，到时候请您多多关照"，"客气啦客气啦，这都是我们该做的事，有需要您尽管言语"，管事一边说一边哈腰，目送三人带着新买下的奴仆离开。
走出牙行时，日头己西斜。晚霞将天空染成蜜糖色，夏木槿将小叶的手塞进自己袖中取暖，察觉到少女掌心的温度低得惊人。夏京墨则和汉子并肩走着，讨论着明日去后山砍松木的时辰，汉子说起林间树木的习性如数家珍，还提醒要避开长着青苔的腐木。铁链的声响早在签完契约时便己解除，此刻只有草鞋踩在青石板上的沙沙声，混着小叶怀中兰花偶尔飘落的残瓣。
牛车启程时，小叶忽然指着天边的雁群惊呼："看！它们排的队型，像不像花架的横梁？"夏木槿笑起来，从袖中掏出块碎帕子，三两下叠成只纸雁递给男孩。孩子举着纸雁追着车跑，惊起路边草丛里的蚂蚱。汉子望着车辙印里新冒的草芽，忽然开口："小姐们若是不嫌弃，明日卯时我便去选松木，暖棚立柱用黄松木最佳，耐腐蚀..."他说话时仍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却掩不住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
夏茯苓听着他们的交谈，忽然觉得秋日的风不再那么刺骨。她摸了摸腰间的钱袋，里头的碎银随着牛车颠簸轻响，混着小叶方才塞进的兰花瓣——那是从"醉东风"上摘的，虽说枯萎了，却还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远处传来打更声，第一声梆子响时，她听见夏木槿正在教春桃辨认天上的星斗，夏京墨则和汉子敲定暖棚的朝向，男孩的笑声像颗小石子，投进这日将尽的黄昏里，荡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王嫂子坐在车尾，悄悄解开衣襟，将熟睡的孩子裹进自己单薄的棉袄，月光落在她眼角新添的皱纹上，泛着的光。此刻的牛车，载着三个崭新的人生，缓缓驶向被灯火照亮的归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