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的晨雾是会黏人的。赤灼站在双栖殿飞檐下,银发上凝着雾珠,像缀了串碎钻。她歪头看殿外莲池,墨绿的水波托着玄羲凝出的玉简,符文在雾里忽明忽暗,像极了临安夜市上卖的走马灯。
“潮眼又乱了呢。”她轻声说,尾尖在身后轻轻扫着飞檐下的铜铃,发出细碎的“叮叮”声。
殿内传来玉石相碰的轻响。玄羲跪坐在青玉案前,指尖抚过一枚龟甲,裂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渗出的金液在案上汇成小小的潮汐图。他抬眸时,雾霭恰好掠过他眉梢,把青衫上的珍珠莲纹衬得像浸在水里的月光。
赤灼踮着脚走近,靴底在玉石地面上没发出一点声音。案上放着半块定胜糕,是绿团儿从临安带来的,糕面的红点褪成了浅粉,却被玄羲用一枚刻着“临安”的玉镇纸压着,镇纸缝里嵌着她当年剐下的鳞粉,像撒了层细糖霜。
“东海龙王的封印快绷不住啦。”她蹲在案边,指尖轻轻戳了戳定胜糕,粉白的糕体立刻凹下去一小块,“上次金雨泽世时,我好像听见海底有龙在打喷嚏呢。”
玄羲没说话,只是将龟甲翻了个面。甲面上忽然浮现出赤灼的鳞影,他指尖划过鳞片,那些鳞光便依次亮起,在案上连成一道蜿蜒的龙脊,尾尖恰好扫到定胜糕的糖霜。“是战龙遗脉。”他声音很轻,像怕惊跑了雾里的光,“你剐鳞救莲那晚,它把东海锁妖塔的珊瑚门撞出了裂纹。”
殿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当啷”声。不是丰乐楼的更鼓,是赤灼系在檐角的莲铃被海风吹动,声音清越,像极了临安货郎担上的拨浪鼓。她听见铃声,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只摸到空荡荡的灵藤腰带——早被她解下来挂在飞檐上了。
“我们一起去东海好不好?”她忽然抬起头,赤金色的眼瞳映着玄羲腕间的银金契纹,“上次你帮我压酒气时,莲心都白了三分呢。”
玄羲的指尖停在龟甲上的龙首处,契纹忽然泛起微光。赤灼感觉到一股莲香顺着经脉爬上来,在喉头凝成一颗凉丝丝的露珠。“道侣共生,”他忽然笑了,嘴角扬起极浅的弧度,“你看这定胜糕,少了糯米或豆沙,都不成样子。”
赤灼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案上的糕点,忽然伸手轻轻捏起一小块碎屑。粉白的糕屑沾着她指尖的鳞粉,在雾里泛着淡淡的赤金光泽。“老周头说,定胜糕要甜而不腻才好吃。”她把糕屑放在掌心,像捧着什么珍宝,“就像你和我呀。”
玄羲望着她掌心的糕屑,忽然抬手,指尖在她眉心点了点。赤灼感觉到龙血与莲魂在契纹里轻轻共振,胸前的赤金鳞甲泛起柔光,而玄羲袖中的莲心也随之轻颤。“以我莲心,镇你龙血。”他低语,声音融入雾里,“但你要答应我,见了战龙别拿麦芽糖哄它——上次你拿糖块喂鲛人,差点被当成海妖。”
赤灼“噗嗤”笑出声,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看见殿外莲池忽然泛起涟漪,莲舟破水而出,舟身的月光琉璃在雾中透着暖光,九瓣莲纹里映出她和玄羲的影子——她歪着头看天,玄羲垂眸整理袖角,像极了临安街头并肩看花灯的剪影。
“绿团儿说临安的麦芽糖裹了桂花呢。”她从袖中掏出个用荷叶包着的糖块,荷叶上还沾着蓬莱的晨露,“你尝尝呀?”
玄羲看着她递来的糖块,忽然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糖块边缘。糖块瞬间化作一道金芒,融入莲舟的甲板,在木板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赤金糖霜,像条小鲤鱼在雾里游。“等战龙事了,”他望着她,眼中莲光混着雾气,温柔得像汴河的月光,“陪你回临安买糖,把整条街的麦芽糖都包下来。”
莲舟缓缓起航,赤灼站在船头,银发被雾气濡湿,贴在颊边。她看见玄羲立在船尾,青衫广袖拂过船舷,溅起的水花在半空凝成定胜糕的形状,落进海里时变成金鳞鱼,排成队游向深海。
“玄羲你看!”她忽然指着海面,声音里带着惊喜,“那些鱼游成了我们初次见面时的莲台呢!”
玄羲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雾霭中的金鳞鱼果然排成了九瓣莲的形状。他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袖间的莲纹轻轻亮起,一道金芒飞到赤灼发间,将沾了雾珠的银发别到耳后。“是啊,”他轻声说,“就像你当年撞在我莲瓣上,把金粉抖了满河都是。”
赤灼的脸颊微微发烫,她低头看着腰间的灵藤腰带——不知何时,玄羲己经帮她系好了,九枚莲铃在雾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临安城巷弄里传来的、远远的叫卖声。
他们并肩站在莲舟上,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腕间交缠的银金契纹在雾里微微发亮。就像那块被岁月风干的定胜糕,甜而不腻,却在唇齿间留下绵长的余味;亦如蓬莱的晨雾,看似清冷,却在散去后,留下满袖的莲香与彼此眼底的温柔。
这万里沧溟的道途,终究要这样并肩走下去。赤灼偷偷抬眼,看见玄羲望着海面的侧影,眉梢的雾凇不知何时化了,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忽然觉得,这样安静的并肩,比任何轰轰烈烈的冒险都要可爱得多——就像当年汴河月下,那尾红鲤悄悄蹭过莲茎,而金莲只是不动声色地,为她抖落了一片最温柔的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