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的痛哭与互相忏悔,像一剂强效的止痛药,暂时麻痹了钱家父子心口最尖锐的疼痛。钱钰锟被儿子搀扶着回到老宅,虽然依旧沉默寡言,眼神空洞,但至少不再歇斯底里,开始机械地配合吃药、换药,像一个被抽走了大部分灵魂、仅存一点听从指令本能的躯壳。钱砚修手臂的骨裂也在缓慢愈合,护具换成了更轻便的款式。
在钱仲达和裴明渊的轮流劝说和强硬安排下,钱砚修意识到,他不能再将自己完全困在老宅这个巨大的、悲伤的茧房里。他需要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哪怕只是暂时的逃离。于是,他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在钱仲达担忧的目光和裴明渊“随时来画室”的叮嘱中,重新回到了市一中高一(1)班的教室。
钱三一没有来上学。
校园里秋意正浓,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小径。作为刚入学不久的高一新生,一切都还带着新鲜感,也带着适应期的压力。熟悉的教室、喧闹的走廊、陌生的新同学和更繁重的课业扑面而来。同学们看到他手臂的护具,会好奇地问一句“怎么了”,他只用“不小心摔的”含糊带过。没人知道这个沉默寡言、偶尔眼神里带着超乎年龄疲惫的少年,家里正经历着怎样的风暴,也没人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他的心早己被撕扯得千疮百孔。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按时上课,记笔记,参加班级活动,尝试融入新的集体。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地执行着“高中生钱砚修”的日常。只有在夜深人静,或者看到手机里那张只有他和父亲(母亲裴音和哥哥钱三一早己不在照片里) 的旧照片时,心底那片冰冷的、名为“家”的废墟才会重新显露出狰狞的轮廓。钱三一还没有回来,那个家,依旧只有他和一个破碎的父亲。
然而,生活并未因他的隐忍和努力就给予温柔的回报。他落下的功课太多了。尤其是数学。初中时他就是数学竞赛的佼佼者,是老师们看好的苗子。升入高中后,他更是被数学老师寄予厚望,准备冲击不久后举行的市级高中数学联赛。联赛的校内选拔和集训名额,就在他返校后的第1天确定。
钱砚修看着桌上厚厚一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竞赛模拟题,看着那些在初中时曾让他游刃有余、此刻却因高中知识断层和深度增加而显得陌生复杂的符号和公式,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试图集中精神,拿起笔,但那些数字和线条仿佛在眼前跳舞、扭曲,根本无法沉入脑海。父亲绝望空洞的眼神、母亲决绝离去的背影(还有那个同样冷漠疏离、尚未归家的哥哥钱三一)、自己手臂隐隐的疼痛、老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尖锐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试图构建的思维堤坝。
他熬了几个通宵,咖啡灌了一杯又一杯,眼底的青黑比刚返校时更重。他强迫自己坐在教室或图书馆最僻静的角落,试图找回曾经解题时那种心无旁骛、锋芒毕露的状态。可往往是盯着题目看了半天,眼神却早己失焦,思绪飘到了冰冷的河畔长椅,飘到了父亲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画面,飘到了那个空荡荡、只有他和一个“活死人”的“家”。
选拔测试那天,考场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钱砚修坐在位置上,手心全是冷汗。试卷发下来,他看着那些对顶尖同学来说可能不算太难、但对他这个落下太多基础、思维又无法集中的新生而言如同天书般的题目,大脑一片空白。那些公式、定理、解题思路,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名为“现实”的迷雾,怎么也抓不住清晰的头绪。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焦躁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他尝试着写下几个步骤,却发现逻辑混乱,根本无法推进。越急,脑子越乱,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试卷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交卷的铃声响起。
钱砚修看着自己那张大片空白、仅有的几处书写也显得凌乱不堪的试卷,脸色惨白如纸。他知道,完了。
结果毫无悬念。
两天后,数学老师在课堂上宣布了参加市级联赛集训的名单。当老师念完最后一个名字,钱砚修没有听到自己的。他低着头,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甲几乎陷进木头里。周围是入选同学压抑的兴奋和小声的议论,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耳朵里。
下课后,他默默走到教室后面张贴着详细成绩和名单的告示板前。他的数学成绩,在班级里只能算中下。而他的名字,在选拔名单那一栏,是刺眼的空白。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巨大的空洞。
为什么?
明明……生活刚刚有了一点点起色。
父亲不再寻死觅活,虽然依旧沉默得像尊石像,但至少能平静地吃饭睡觉了。
手臂的伤也在慢慢好转,至少不再那么碍事。
他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了,可以暂时把那个破碎的家锁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先做好一个“高中生”了。这是他新的起点,是他唯一还能抓住的、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
为什么?!
为什么就在他觉得可以喘口气,觉得命运终于肯对他露出一丝怜悯的时候,又狠狠地给了他一记重锤?将他唯一还能抓住的、引以为傲的、属于“钱砚修”自己而非“那个破碎家庭的儿子”的身份和骄傲——他曾经在数学上的天赋和信心——也毫不留情地碾碎在了高中的门槛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教室的。午休的校园喧闹依旧,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同学追逐打闹的笑声,食堂飘来的饭菜香……一切都那么鲜活,却与他格格不入。他像一缕游魂,漫无目的地走在金黄的银杏叶铺成的小径上。秋风吹过,卷起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像一场无声的嘲讽。
他努力了。
他真的很努力了。
忍着家里的剧变,忍着身体的伤痛,忍着心里的千疮百孔,他强迫自己回到课堂,强迫自己拿起书本,强迫自己对着那些面目全非的数学题绞尽脑汁……
可结果呢?
他连高中生涯这第一块想要站稳的基石,都轰然坍塌了。
他不仅没能修复那个家,现在连在新的环境里,做一个普通的、优秀一点的学生,似乎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一种更深的、混合着自我怀疑和巨大委屈的“破碎感”,比手臂骨裂时更尖锐地席卷了他。他蹲在无人的小花园角落,看着地上忙碌搬家的蚂蚁,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泥土里。没有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为什么生活……就不能对他好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