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高一（1）班教室，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考试后的松弛和课间特有的喧嚣。钱砚修却像被隔绝在一层无形的冰壳里，周围的嬉笑打闹声模糊而遥远。他沉默地收拾着桌面，指尖划过那张只得了67分的数学单元测验卷，鲜红的分数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刺得他眼睛生疼。选拔落败的冰冷感还未散去，这张卷子又像一盆冰水，将他最后一点试图伪装的平静彻底浇灭。
“钱砚修！” 一个略显严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班长，“李老师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周围的嘈杂似乎瞬间安静了一瞬，几道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钱砚修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将那张刺眼的卷子胡乱塞进桌洞，站起身。左臂的护具在动作间碰到桌角，传来一阵细微的闷痛，却远不及心口的窒息感。
通往教师办公室的走廊似乎变得格外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选拔测试时面对空白试卷的恐慌，回放着父亲空洞的眼神，回放着母亲决绝离去的背影……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绝望的网，将他越缠越紧。
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混杂着茶香、粉笔灰和纸张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班主任李老师，一位西十多岁、教学严谨、以“眼里揉不得沙子”著称的女教师，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一叠试卷。她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门口略显瑟缩的钱砚修。
“钱砚修，过来。” 李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办公室其他几位老师的交谈声也下意识地低了下去。
钱砚修低着头，脚步沉重地挪到李老师办公桌前，像等待审判的犯人。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你自己看看。” 李老师将一张成绩单推到他面前，指尖重重地点在上面，“开学摸底考，数学年级第一。这才多久？单元测验，67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严厉，“选拔测试更是离谱！卷子大片空白！你告诉我，你这段时间在干什么？！”
每一句质问都像鞭子抽打在钱砚修心上。他死死盯着成绩单上自己的名字和那个耻辱的分数，嘴唇抿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我……我……” 他想解释，想说他家里出事了，说他手臂受伤影响了状态，说他真的很努力在追赶……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委屈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
“不要找借口！” 李老师显然把他的沉默当成了无谓的抵抗，语气更加严厉，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怒火，“钱砚修！我看了你初中的档案，你是以数学竞赛获奖保送进来的尖子生！你也是全市中考第二学校、老师，对你寄予了多大的期望？！结果呢？开学才两个月，你就给我交出这样一份答卷？！”
她拿起桌上那叠竞赛选拔的模拟卷，上面有他熬夜留下的凌乱笔迹和几个红叉，“竞赛集训名额，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你呢？选拔测试首接垫底！你知不知道这个机会对你、对学校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你浪费了什么？！”
“啪”的一声轻响，李老师将那叠卷子重重拍在桌上，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周围的老师都停下了手中的事，目光复杂地看向这边。
“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状态！” 李老师目光如炬，上下扫视着他苍白的脸、眼底深重的青黑，还有左臂那碍眼的护具，“整天魂不守舍！上课走神！作业敷衍！是不是觉得进了重点高中就万事大吉了？是不是觉得有点小聪明就可以吃老本了？我告诉你，高中不是初中！这里高手如云！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你现在的态度，对得起你父母辛辛苦苦把你送进来吗？对得起你曾经拿过的那些奖吗？！”
“父母辛辛苦苦……”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钱砚修心脏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对得起父母？他的家早己分崩离析！母亲带着哥哥决绝离开，父亲崩溃如泥自顾不暇，他像一个被遗忘的弃子，在废墟中挣扎求生……谁还在乎他是不是“对得起”？
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巨大委屈、不被理解的痛苦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腔里猛烈地翻腾、冲撞！他想嘶吼，想辩解，想告诉眼前这个严厉却不知情的老师，他经历了什么！他有多努力地想抓住这唯一的稻草！他不是不努力！他只是……只是……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左臂的护具仿佛有千斤重。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哽咽。
李老师看着他苍白如纸、微微发抖的样子，看着他死死咬住嘴唇、眼眶迅速泛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模样，看着他手臂上那副护具……她严厉的语气顿了一下，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可能忽略了什么。但长久以来对尖子生“堕落”的痛心和急于纠偏的责任感，让她此刻的怒火压过了探究的念头。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依旧带着冷硬的失望：
“钱砚修，我希望你好好反省！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把精力都给我放到学习上！高中三年，容不得半点懈怠！这次选拔结果己经定了，但这不是终点！如果你还是这种状态，别说竞赛，连跟上班级进度都成问题！你好自为之！回去吧！”
最后那句“好自为之”，像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钱砚修强撑的最后一点意志。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看了李老师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委屈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没有让身体彻底。他僵硬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过身，像逃离刑场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办公室的门。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办公室里的视线和声音。
走廊里空无一人。
钱砚修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他再也控制不住，死死地捂住嘴巴，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为什么？
为什么生活刚刚透出一点点微光，让他以为可以喘口气，可以暂时把那个破碎的家放在一边，去抓住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时，就又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入更深的黑暗？
为什么他拼尽全力，换来的却是更多的否定和指责？
为什么没有人……没有人看到他也在流血？也在挣扎？也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站起来？
数学竞赛的梦想破碎了。
在老师眼中，他成了一个“态度不端”、“浪费天赋”的堕落者。
那个家，依旧是冰冷的废墟。
他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学业和家庭的双重夹击下，被碾得粉身碎骨。
巨大的“破碎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将他淹没。他蜷缩在无人的墙角，像一只被全世界抛弃的、伤痕累累的幼兽，在绝望的呜咽中，感受着自己好不容易粘合起来一点的、名为“希望”的碎片，再一次，彻彻底底地，分崩离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