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风呜咽，吹动着枯黄的芦苇，也吹拂着长椅上这对父子凌乱的发丝。钱钰锟跪蹲在冰冷的地面上，单薄的衬衫在深秋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冻得他嘴唇发紫，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他仰望着坐在长椅上的儿子，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盛满了无边无际的悔恨、失而复得的巨大恐惧，以及一种终于穿透迷雾、聚焦在儿子身上的、近乎灼热的疼惜。
他颤抖的手虚虚覆盖在儿子护具上方的手背上，冰冷的指尖传递着他内心的惶恐。那一声声破碎的“爸爸错了”、“爸爸该死”、“爸爸不能没有你”，像滚烫的烙铁，烫在钱砚修冰冷疲惫的心上。
他看着父亲。
看着这个曾经在他心中如山般伟岸、此刻却脆弱卑微如尘的男人。
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凌乱的花白头发，额角那片在昏黄路灯下依旧刺目的青紫，还有那双盛满了泪水和巨大恐惧的眼睛。
手臂的疼痛依旧清晰，提醒着昨天的混乱和伤害。
心口那片因母亲决绝离去、家庭分崩离析而留下的巨大空洞，依然冰冷刺骨。
父母哥哥之间那盘根错节的死结，依旧沉重如山。
但此刻，父亲眼中那失而复得、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恐惧和爱意，像一道微弱却滚烫的光，终于刺破了笼罩在钱砚修心头的、名为“不被需要”和“不被看见”的厚重冰层。那光里，是他渴望了太久、几乎以为永远失去的——父亲纯粹的爱与关注。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委屈猛地冲上鼻尖，瞬间模糊了视线。不是为自己受伤的手臂，而是为自己那份自以为是的、笨拙的“拯救”。
“爸……”
钱砚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颤抖着响起，打断了父亲语无伦次的忏悔。
他猛地从长椅上滑下来，不顾左臂护具的牵绊，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一把将跪蹲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的父亲紧紧拥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沉重。
钱钰锟的身体瞬间僵住，大脑一片空白。儿子的体温，带着年轻生命特有的蓬勃热度，透过单薄的衬衫，狠狠熨帖着他冰冷颤抖的身体和那颗几乎冻僵的心脏。
“爸……对不起……” 钱砚修把脸深深埋在父亲冰冷而沾着泪水和寒气的肩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再也无法抑制的哭腔和巨大的自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充满了滚烫的温度和心碎的懊悔：
“是我错了……呜呜……”
“我不该……不该擅自做主……呜呜……想一下子……就把你和妈妈……把家……都修复好……”
“我太天真了……呜呜……我以为……只要我够努力……就能……”
“我忘了……你们……分居那么多年了……矛盾……积了那么深……呜呜……”
“三一……三一他……也那么恨我……”
“是我……是我太着急了……是我……是我逼得你……更难受了……”
“还让你……担心……让你……大冷天……穿这么少……跑出来找我……”
“爸……对不起……呜呜……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担心的……我不该……”
“呜哇……”
钱砚修在父亲冰冷的肩窝里哭得撕心裂肺。这一次的泪水，不再是单纯的委屈和受伤，而是混杂着巨大的自责、对自己不自量力的懊悔、对父亲此刻狼狈模样的心疼，以及一种迟来的、对现实残酷的清醒认知。他像个做错了事、终于认识到自己错误的孩子，在父亲怀里宣泄着所有的后怕、愧疚和深深的无助。
他明白了，他以为的“拯救”，或许在无形中给本就濒临崩溃的父亲，施加了更大的压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以为自己能弥合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痕，却忘了那裂痕早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远非他一人之力可以消融。他的天真和急切，或许反而加剧了父亲的痛苦，甚至间接导致了昨天的失控和……自己的受伤。
这份迟来的醒悟，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心痛得无以复加。
钱钰锟被儿子紧紧抱住，感受着怀里这具年轻身体传递来的剧烈颤抖和滚烫泪水，听着儿子那一声声充满自责和懊悔的“对不起”，那字字句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
儿子在向他道歉？！
儿子在责怪自己“擅自做主”、“太天真”、“逼得他更难受”？！
这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攫住了钱钰锟！
“不……不！钱钱！” 钱钰锟猛地回抱住儿子，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儿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慌和更深的痛悔，几乎是吼出来的：
“不是你的错！傻孩子！是爸爸的错！全都是爸爸的错！”
“是爸爸没用！是爸爸混蛋！是爸爸没处理好和你妈的事！是爸爸让你哥……让你哥心里有疙瘩！是爸爸让你从小……”
他哽咽着，巨大的心痛让他语无伦次：
“是爸爸……让你承受了这么多不该你承受的东西！”
“是爸爸……昨天像个疯子一样……伤了你！”
“你怎么能……怎么能怪自己？！”
“是爸爸该死！是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让你受委屈了！！”
“钱钱……我的好儿子……爸爸求你了……别这么说……别怪自己……是爸爸的错……都是爸爸的错啊！”
钱钰锟抱着儿子，哭得像个孩子，比儿子哭得更加绝望和痛彻心扉。儿子的自责，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他心如刀绞。他宁愿儿子恨他、打他、骂他，也不愿儿子把这一切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父子俩在深秋河畔的寒风中，紧紧相拥，哭作一团。
钱砚修为自己的天真、莽撞和造成的额外伤害而痛哭忏悔。
钱钰锟为儿子的懂事、隐忍、自责和承受的巨大委屈而痛悔嚎啕。
冰冷的河水在远处静静流淌，昏黄的路灯将两个相拥痛哭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这一刻，没有成功的修复，没有问题的解决，只有两颗伤痕累累的心，在寒风中互相依偎、互相取暖、互相舔舐着伤口，共同承担着这份名为“家庭破碎”的巨大悲伤和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抽噎。钱钰锟感觉到怀里儿子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情绪的巨大波动而微微发抖。他猛地惊醒！
“冷……冷坏了吧？” 钱钰锟慌忙松开怀抱，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己被寒风吹透的单薄衬衫，不顾自己只穿着一件背心暴露在冷风中，手忙脚乱地就要往儿子身上裹，“快！快穿上！别冻着了！” 他的动作笨拙而急切，充满了后怕和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欲。
钱砚修看着他爸冻得发青的嘴唇和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再看看那件同样冰冷的衬衫，心头又是一酸。他用力推开那件衬衫，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和一丝孩子气的责备：
“爸！您还冻着呢！穿好！”
他站起身，用没受伤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搀扶起依旧有些腿软的父亲。
“我们回家。” 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责任感，“先回家。您……得吃药。伤口……也得再看看。”
钱钰锟被儿子搀扶着，感受着儿子手臂传来的支撑力量，看着他苍白脸上残留的泪痕和那双依旧红肿却写满关切和不容置疑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暖流夹杂着更深的愧疚，瞬间淹没了心脏。
“好……好……回家……听你的……都听你的……” 钱钰锟连连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任由儿子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子。寒风依旧凛冽，但父子俩紧紧依偎的身影，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温度。前路依然迷茫，家依旧破碎，但至少此刻，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