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仿佛凝在了老宅的窗棂上。钱三一解完那道题后,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心力,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昏沉。裴音依旧守着,沉默得如同房间里的另一件家具。钱钰锟则彻底把自己熬干了。他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像一件不合时宜的戏服。他不再踱步,只是像尊石像般僵坐在客厅最角落的沙发里,面前那杯早己冷透的茶,水面映着他枯槁的倒影。自责和恐惧像两条冰冷的毒蛇,将他死死缠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天台边缘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是大儿子悬在空中、小儿子半个身子探出去死死抓住的绝望画面。
佣人小心翼翼地端着新沏的热茶过来,想换掉那杯冷透的。“先生……”声音细若蚊呐。
钱钰锟毫无反应,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魂魄早己离体。
钱砚修吊着胳膊,从客房那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他看到了父亲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拧了一下。他走过去,示意佣人离开,然后自己拿起那杯冷茶,走到窗边倒掉。滚烫的热水注入新的骨瓷杯,袅袅白汽升腾起来,带着清新的茶香。
他端着热茶,走到钱钰锟面前。钱钰锟依旧没有反应,视线涣散,整个人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悔恨深渊里。
“爸。”钱砚修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钱钰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神缓缓聚焦,落在眼前那杯冒着热气的茶上,又缓缓上移,落在小儿子吊着绷带的手臂上。那刺眼的白色绷带,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他喉结滚动,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浑浊的泪水瞬间再次盈满了他通红的眼眶。
“爸,喝茶。”钱砚修把杯子往前递了递,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钱钰锟颤抖着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温热的杯壁。滚烫的茶水溅出来几滴,落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是死死盯着那杯茶,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又仿佛那里面盛满了他的罪孽。
“爸……”钱砚修看着父亲这副样子,看着他手背上被烫红的地方,心头那点酸涩瞬间化成了更汹涌的心疼和一种强烈的冲动。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忽然弯下腰,用没受伤的右臂,极其笨拙却又异常坚定地,猛地环住了钱钰锟僵硬冰冷的肩膀!整个人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把脸深深埋进了父亲带着烟草和淡淡汗味的颈窝里!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用力!钱砚修几乎是撞上去的,撞得钱钰锟身体猛地一震,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温热的茶水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印记。
“爸……”钱砚修的声音闷闷地从钱钰锟的颈窝里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抛开了所有算计、所有“攻略计划”后,最本真的、属于一个受了惊吓又渴望父亲庇护的孩子的委屈和后怕,“爸爸最好了……爸爸不要生气了……也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暖和力量都传递过去,声音也带上了软糯的哭腔:
“哥没事了……我也没事了……我们都好好的……爸,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他像小时候那样,用脸颊在钱钰锟僵硬的颈窝里蹭了蹭,带着全然的依赖和祈求:
“爸,你别不理我……我害怕……”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拥抱和那一声声软糯委屈的“爸爸最好了”,像一道裹挟着岩浆的暖流,狠狠冲垮了钱钰锟用悔恨和恐惧筑起的冰冷堤坝!
“钱……钱钱……” 钱钰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难以置信的哽咽。他僵硬了许久的手臂,终于像解冻的冰川,带着巨大的迟疑和颤抖,缓缓地、试探性地抬起,然后猛地、死死地回抱住了扑在自己怀里的小儿子!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钱砚修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的存在,确认他没有失去他!
“爸的错……都是爸的错……爸混蛋!爸不是人!爸差点害死你们!爸……” 钱钰锟语无伦次,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钱砚修肩头的衣料。他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哭得撕心裂肺,涕泪横流。那哭声里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悔恨,更夹杂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后怕和无边无际的、迟来的、属于父亲的痛楚。
“爸……不怪你……”钱砚修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他忍着右臂被勒紧的疼痛,更紧地回抱着父亲颤抖的身体,小手笨拙地拍着父亲宽厚却不再坚实的脊背,像在安抚一个巨大的、受伤的孩子,“不怪你……真的……我们都好好的……爸,你看,我在这儿呢……”
父子俩就这样在客厅的角落里,紧紧相拥着。一个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一个忍着疼痛笨拙地安慰。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高窗,斜斜地照进来,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地毯上那滩深色的茶渍旁,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客房的门口,不知何时悄然打开了一道缝隙。
裴音静静地站在那里。她没有走出来,只是透过那道缝隙,沉默地看着客厅角落里那对紧紧相拥、痛哭流涕的父子。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不再是一片冰封的死寂。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那相拥的身影,映着丈夫那哭得毫无形象的脸,映着小儿子笨拙却坚定的安抚。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门框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过了许久,久到客厅里钱钰锟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噎,钱砚修小声的安抚也渐渐平息。裴音才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缓缓地、无声地,关上了那道门缝。转身,重新走向大儿子的床边。
钱三一依旧闭着眼,仿佛睡得很沉。只是,那紧蹙的眉头,似乎比刚才……舒展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下来。老宅里亮起了温暖的灯火。客厅地毯上那片深色的茶渍旁,父子俩依旧维持着相拥的姿势。钱钰锟的情绪己经慢慢平复,只是依旧紧紧抱着小儿子,下巴抵在钱砚修的头顶,身体还带着轻微的颤抖。钱砚修吊着左臂,右臂环着父亲的腰,安静地靠在父亲怀里,感受着那久违的、带着劫后余生温度的、属于父亲的怀抱。
空气里弥漫着泪水的咸涩、茶水的微凉,还有一种……被强行撕裂后、又被笨拙却滚烫的拥抱,重新黏合起来的、沉重而温热的……家的气息。
钱砚修闭着眼,听着父亲胸腔里那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声。
手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但心口那块冰冷的、因为“核平计划”而留下的沉重巨石,似乎终于被这滚烫的泪水与拥抱,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
光,好像真的能透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