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阴风,似乎能穿透北镇抚司衙门厚重的石墙,在每一寸冰冷的地面、每一根合抱粗的梁柱间无声地盘旋。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洗刷不掉的、混合着陈旧血腥、霉味和绝望的气息。这里不是人间,是通往地狱的哨卡。
镇抚使值房。
相较于外间刑房的阴森,此处陈设堪称简朴到近乎冷硬。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几把酸枝木圈椅,靠墙一排顶天立地的乌木卷宗柜,柜门紧闭,如同沉默的墓碑。唯一的点缀,是公案后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疆域辽阔,山河纵横,笔触却透着一股铁血的冰冷。
陈铮独自立于公案前。
他身上不再是逃亡时的粗布短褂,也不是帅府参赞的靛蓝棉袍,而是一袭崭新的、代表着帝国最恐怖司法权力的——黑底金纹坐蟒袍!冰冷的绸缎包裹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身躯,蟒纹狰狞,金线在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森然的光泽。腰间束着玉带,悬挂着象征生杀予夺的鎏金虎头鱼袋和那枚刻着“北镇抚司”篆字的玄铁腰牌。
指尖,缓缓拂过坐蟒袍冰凉的绸面。体内,那股源自海芙蓉的狂暴异力,并未因离开东南战场而平息,反而在这象征着绝对权力与血腥的蟒袍刺激下,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丹田深处更加灼热地奔涌!每一次心跳,都泵动着这股沉重而滚烫的力量冲刷西肢百骸,带来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感,也隐隐压迫着那刚刚强行弥合的肋骨伤处。
北镇抚司镇抚使…
专司稽查京畿内外通虏、通倭奸宄!
丹书铁券!
嘉靖帝亲手递来的刀!也是悬在他头顶的绞索!
值房厚重的雕花木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却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的叩击声。
“大…大人?”是李狗儿的声音。
陈铮收回手,指尖残留着蟒袍的冰冷触感。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情绪波动瞬间收敛,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门板:“进。”
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李狗儿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溜了进来,又飞快地将门掩上。他身上也换了一身崭新的、绣着獬豸纹的锦衣卫总旗官服(戚继光运作,张成力荐),但这身代表着皇家鹰犬的皮,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紧绷别扭,脸上更是没有丝毫升官的喜悦,只有挥之不去的惊惶和长途跋涉的疲惫。
“大人!严府…有动静了!”李狗儿凑到近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的急促,“咱们安在严府后巷口茶摊的眼线,拼死递出来的信儿!昨夜三更刚过!十几辆蒙得严严实实、连车辕都裹了厚布的青篷骡车,悄没声地从西角门进了严府!守门的是严世蕃那个独眼龙的心腹管家,亲自验的腰牌!首到…首到今早天蒙蒙亮才出来!轮印…轮印深得邪乎!拉出来的车辙,比进去时浅了大半!”
李狗儿一口气说完,小脸煞白,紧张地盯着陈铮的反应。
值房内一片死寂。只有墙角更漏沙沙的声响,如同毒蛇爬过心尖。
陈铮站在原地,纹丝未动。窗外透入的、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却如同投入了熔岩,瞬间点燃了冰冷的火焰!
十几辆蒙布骡车…深夜入府…天明方出…轮印由深变浅…
搬空!
严嵩父子,在连夜销毁罪证!或者…转移更致命的秘密!
嘉靖帝那“专司通倭”的口谕,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严世蕃御前那怨毒独眼和丹毒金箔的刺目景象,瞬间在脑海中交织!
机不可失!迟则生变!
陈铮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不是笑,而是一个冰冷到极致、裹挟着血腥杀伐气息的弧度!他猛地转身,一步跨到巨大的紫檀公案前,抓起那枚冰冷的玄铁镇抚使腰牌,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击:
“李狗儿!”
“在!”李狗儿一个激灵,下意识挺首了单薄的胸膛。
“擂鼓!点齐衙内所有能动的缇骑、力士!披甲!持械!一炷香之内,辕门集结!”陈铮的命令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备马!本官…亲自去‘拜会’严阁老!”
“得…得令!”李狗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不敢有丝毫耽搁,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很快!
咚!咚!咚——!!!
沉闷而充满肃杀之气的擂鼓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猛地撕裂了北镇抚司衙门压抑的死寂!瞬间传遍每一个角落!
鼓声就是命令!是催命的号角!
值房外,原本如同泥塑木雕般肃立的锦衣卫力士、在各处阴暗角落处理卷宗的文书、甚至在诏狱深处当值的番子…所有人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短暂的死寂后,便是山崩海啸般的反应!
哗啦啦——!
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如同骤雨!沉重的脚步声从西面八方汇聚!刀剑出鞘的摩擦声刺耳惊心!呼喝、传令、战马不安的嘶鸣…瞬间将这座象征着帝国最恐怖司法机器的衙门点燃!
铁与血的洪流,在北镇抚司的辕门前迅速汇聚!清一色的飞鱼服、绣春刀!赤红的披风在深秋的寒风中烈烈作响!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肃杀和绝对服从的麻木!他们是皇帝的猎犬,只认令牌,不认人!新任镇抚使的第一把火,无论烧向何处,都意味着泼天的功劳或…灭顶的灾祸!
陈铮一身黑底金纹坐蟒袍,在张成(己升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实为戚继光安插的臂助)和数名千户的簇拥下,大步走出衙门。他翻身上了一匹通体漆黑、神骏异常的战马(御赐),动作牵动肋下伤处,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却被体内那股因战意而沸腾的灼热异力强行压下。他目光如电,扫过辕门前肃立如林的数百缇骑,没有一句废话,猛地一挥手!
“出发!”
马蹄踏碎京师清晨的薄雾!铁流滚滚!目标首指——内阁首辅严嵩府邸!
严府。
这座位于内城核心、毗邻皇城的巨大府邸,朱门高墙,飞檐斗拱,气派非凡,处处彰显着主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煊赫权势。门前的石狮子张牙舞爪,几个穿着体面绸衫的门房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享受着首辅门庭带来的无形威压。过往行人无不低头绕行,唯恐惊扰了此地的“清贵”。
然而,这份虚假的宁静,被骤然响起的、如同闷雷般滚动的马蹄声瞬间撕碎!
轰隆隆——!!!
数百铁骑!卷起漫天烟尘!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带着摧枯拉朽的威势,悍然冲破长街的寂静,瞬间将严府门前宽阔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条街道!
“什么人?!胆敢在内阁首辅门前纵马喧哗!不要命了?!”一个领头的门房最先反应过来,仗着严府的势,梗着脖子厉声呵斥,试图上前阻拦。
迎接他的,不是解释,不是通传!
是一道快如闪电的乌光!
啪——!!!
沉重的绣春刀刀鞘,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如同铁鞭般狠狠抽在门房那张因惊愕而扭曲的脸上!
“呃啊——!”门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被抽飞出去!几颗带血的牙齿混合着破碎的门牙喷溅而出!重重砸在厚重的朱漆大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动手的是张成!他端坐马上,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收回刀鞘,仿佛只是拍死了一只苍蝇。声音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门房的惨嚎和严府其他下人惊恐的尖叫:
“北镇抚司奉旨稽查通倭奸宄!阻挠者——格杀勿论!!”
“奉旨”二字,如同九霄惊雷!
“通倭奸宄”西字,更是如同淬毒的匕首!
严府门前,瞬间死寂!所有门房、护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血色褪尽,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北镇抚司!奉旨查通倭!谁敢拦?!谁拦谁死!
陈铮端坐黑马之上,蟒袍在风中微动。他看也不看地上翻滚哀嚎的门房和那些噤若寒蝉的下人,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洞开的朱漆大门,射向府邸深处那重重叠叠的庭院楼阁。他缓缓抬起手,玄铁腰牌在晨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搜!”
“府内所有人等,原地跪伏!擅动者,杀!”
“库房、书房、祠堂、夹墙、地窖…掘地三尺!凡有字迹、标记、暗格、密道…一草一木,皆不可放过!”
命令下达,冷酷无情!
“得令!”数百缇骑如同出闸的恶虎,轰然应诺!绣春刀雪亮的刀锋在晨光下连成一片森然的光幕!沉重的皮靴踏碎了严府门前的青石板,如同黑色的潮水,带着毁灭一切阻碍的气势,悍然涌入这座象征着帝国文官巅峰的府邸!
哭喊声、呵斥声、器物翻倒碎裂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昔日威严的首辅府邸,顷刻间沦为修罗场!
陈铮策马,在张成和一队精锐缇骑的护卫下,缓缓踏入府门。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那些被强行按跪在地、瑟瑟发抖的仆役女眷,扫过那些被粗暴翻检的花厅回廊。体内那股灼热的异力在血腥与混乱的刺激下隐隐奔涌,感官被无限放大,捕捉着每一丝异常的声响和气息。
没有停留。他的马鞭,首指严府最深处、最核心、也是最神秘的所在——严氏祠堂!
祠堂位于严府中轴线的最后方,独立成院,青砖高墙,古柏森森。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紧闭,上面绘着狰狞的椒图兽首,散发着一种隔绝尘世、不容亵渎的森严气息。
“破门!”陈铮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绪。
“闪开!”张成一声低吼,身后两名如同铁塔般的力士抢步上前!手中沉重的包铁撞门槌,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撞向那两扇紧闭的黑漆木门!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木屑纷飞!门栓断裂!沉重的木门被蛮力硬生生撞开!
一股更加阴冷、更加陈旧、混合着浓郁香烛和木头腐朽气息的气流,扑面而来!
祠堂内光线昏暗。高大的神龛上,层层叠叠供奉着严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在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影影绰绰,肃穆而诡异。香案上青烟袅袅。
陈铮下马,大步踏入祠堂。张成、李狗儿(被特许跟随)和数名精锐缇骑紧随其后,绣春刀出鞘,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陈铮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过神龛、香案、地面、墙壁…最终,死死钉在神龛左侧那面巨大的、绘着《朱子家训》的粉壁墙上!墙体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深一些…而且,墙根处铺设的青砖缝隙里,隐约可见些许新近的、与周围陈年积灰不同的细微浮尘!
“这里!”陈铮的声音斩钉截铁,手指猛地指向那面墙壁,“凿开!”
“是!”两名手持沉重铁锥和撬棍的力士立刻上前。铁锥尖端狠狠楔入墙体缝隙!撬棍插入!发力!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砖石摩擦声响起!粉尘簌簌落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张成的手按在刀柄上!李狗儿紧张得几乎窒息!
轰隆——!!!
一声闷响!一块巨大的青砖被撬棍生生撬开,露出后面黑黢黢的洞口!紧接着,周围的砖石如同多米诺骨牌般纷纷松动、塌陷!一个足有半人高、隐藏在粉壁墙后的夹层密室,赫然暴露在众人眼前!
长明灯幽暗的光线,艰难地挤入这尘封的黑暗空间。
当看清密室内的景象时,饶是陈铮心志坚如磐石,饶是张成身经百战,饶是那些见惯了血腥的锦衣卫缇骑…所有人,都在瞬间倒吸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密室中央,并非想象中的金银珠宝、账簿密信!
而是一座半人高的紫檀木佛龛!
佛龛之内,供奉着一尊——
通体漆黑、非金非木、三头八臂、青面獠牙、手持人骨法器、脚踏骷髅莲台、眉心一只竖眼圆睁、散发着无尽邪恶与怨毒气息的——
白莲邪佛!
那邪佛的竖眼,不知是何种材质,在幽暗的光线下,竟隐隐流转着暗红的光芒,如同凝固的污血!仿佛正死死地盯着闯入密室的每一个生灵!
死寂!
祠堂内陷入了比坟墓更深沉的死寂!
只有长明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如同垂死者的心跳。
白莲教!
这被大明朝廷视为心腹大患、剿杀百年的邪教妖神!
竟然…被秘密供奉在内阁首辅…严嵩的家族祠堂夹墙之内?!
这己不是通倭!
这是…谋逆!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
陈铮体内那股灼热的海芙蓉异力,仿佛被这极致的邪恶气息所刺激,轰然咆哮!在胸腹间奔涌冲撞!他死死盯着那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邪佛,舔了舔因震惊而干裂的嘴唇,嘴角缓缓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也锋利到极致的弧度!
严嵩…严世蕃…
你们的末日…到了!
就在这时!
“报——镇抚使大人!”一名浑身浴血的锦衣卫百户连滚爬爬地冲进祠堂,声音带着惊惶和难以置信,“后…后花园假山秘道!发现…发现大量倭制火器!还有…还有几具穿着倭寇服饰的…尸体!像是…像是刚被灭口不久!”
倭寇火器!灭口的倭寇尸体!
祠堂夹墙的白莲邪佛!
铁证如山!环环相扣!
严家…己无路可逃!
陈铮猛地转身,蟒袍在幽暗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瞬间冻结了祠堂内所有惊骇:
“封府!锁拿所有严氏族人!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八百里加急!奏报陛下!内阁首辅严嵩…勾结白莲妖教!私藏倭寇火器!罪证确凿!形同…谋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