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的黑暗，夹杂着撕裂肺腑的剧痛和窒息般的冰冷。
陈铮感觉自己像一片残破的落叶，在湍急的血河中沉浮。每一次微弱的意识挣扎，都引来肋下那粉碎般的痛楚，如同无数烧红的铁钩在搅动内脏。耳边是模糊而遥远的声音——战马的嘶鸣、刀剑的碰撞、还有……周铁山那嘶哑如野兽般的咆哮：
“军医！军医死哪去了！救不活营官，老子把你们全砍了！”
“大人！撑住啊大人！”
“狗儿！按住！血止不住……”
是李狗儿带着哭腔的呜咽，还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滴落在他脸上的触感……是血？还是泪？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极其辛辣刺鼻的气味强行冲入鼻腔，如同烧红的烙铁捅进喉咙！陈铮猛地抽搐一下，剧烈的咳嗽牵扯着肋下的伤口，痛得他几乎再次昏厥，但也终于撬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光影晃动。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弥漫着浓重血腥和草药味的军帐里。肋下被厚厚的、浸透鲜血的布带紧紧捆扎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和骨茬摩擦的恐怖感觉，仿佛胸腔里塞满了碎瓷片。老军医那张布满皱纹、汗如雨下的脸近在咫尺，手中还拿着一个装着黑色药膏的罐子，刚才那刺鼻的气味正是源于此。
“醒了！营官醒了！”李狗儿带着哭腔的欢呼在耳边炸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狂喜和后怕的泪水。
“闭嘴！别惊扰大人！”周铁山低吼一声，他半边身子都被血染透，有自己的，更多是敌人的。他单膝跪在陈铮榻边，布满血丝的虎目紧紧盯着陈铮，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颤抖的希冀：“大人……您感觉怎么样？”
陈铮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气流声，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后的极度虚弱，让他连转动眼珠都异常艰难。他只能极其轻微地眨了下眼，示意自己还活着。
“肋骨折了三根，断骨刺破了内腑，内出血很凶险！”老军医语速飞快，手上动作不停，用浸透烈酒的布巾擦拭着陈铮肋下不断渗血的伤口边缘，然后将那散发着刺鼻辛辣味的黑色药膏厚厚地敷上去，“这‘黑玉断续膏’能吊命、促生肌，但药性霸道，如同刮骨！大人……千万忍住！”
药膏接触伤口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千万只毒蚁啃噬骨髓的剧痛猛地爆发！远超之前的伤痛！陈铮身体剧烈痉挛，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瞬间滚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舌头咬断！他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非人的意志力死死支撑，才没有再次昏死过去。
“按住他！”老军医厉喝。
周铁山和李狗儿立刻死死按住陈铮的肩膀和双腿，防止他因剧痛翻滚而加重伤势。李狗儿看着陈铮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庞，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却不敢哭出声。
“大人……撑住！一定要撑住！”周铁山的声音带着哽咽，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眼中也充满了血丝和痛楚。
就在这生死煎熬的时刻，军帐的帘子被猛地掀开！一股凛冽的寒风灌入，吹得灯火摇曳。李振雄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身后跟着两名亲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帐内。
“怎么样？！”李振雄的声音如同闷雷，目光如刀般钉在陈铮惨白的脸上，又转向老军医。
“回千户！”老军医手上不停，语速飞快，“命暂时吊住了！但伤势太重！肋骨折断，内腑受创，失血过多！这‘黑玉断续膏’药性猛烈，若能熬过今夜，便有五成生机！若熬不过……”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李振雄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出爆响。他死死盯着陈铮，看着他因剧痛而不断抽搐的身体和嘴角溢出的鲜血，刀疤脸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野狼口烽燧台虽然夺回来了，巴图也被周铁山带人围杀，斩了首级，但锋矢营伤亡近半，营官更是生死一线！这本该是一场辉煌的胜利，此刻却蒙上了沉重的阴霾。
“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李振雄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需要什么药，去找！没有就去抢！去偷！老子只要他活着！”
“是！”老军医和帐内众人连忙应诺。
李振雄走到榻前，俯视着陈铮。他的目光极其复杂，有痛惜，有愤怒，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这个来历不明、却一次次创造奇迹的年轻人，己经成了他手中不可或缺的尖刀，更是前锋营乃至居庸关的一面旗帜！他不能倒！
“小子……”李振雄的声音低沉下来，只有陈铮能勉强听清，“给老子活下来！锋矢营需要你！老子……也需要你！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
陈铮艰难地转动眼珠，迎上李振雄那深沉如海的目光。那目光中的重量和期许，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他濒临崩溃的意志。他再次极其轻微地眨了眨眼。
李振雄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留下沉重的命令：“周铁山！守在这里！寸步不离！狗儿，你也留下！听军医吩咐！”
夜色深沉，军帐内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陈铮在剧痛的地狱中反复煎熬，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骨碎般的痛苦和那“黑玉断续膏”如同刮骨般的折磨。周铁山如同铁塔般守在榻边，紧握刀柄，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陈铮，仿佛要用自己的意志力支撑住他。李狗儿则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按照军医的吩咐，不断更换冷水布巾敷在陈铮滚烫的额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参汤吊命的汤汁。
时间在痛苦中缓慢流逝。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陈铮的体温终于开始缓缓下降，那非人的剧痛也似乎稍稍减弱了一丝。老军医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喜色：“熬……熬过最凶险的时候了！药性开始融合了！大人……命保住了！”
周铁山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这个铁打的汉子竟踉跄了一下，扶着榻沿才站稳，眼中瞬间涌上一层水雾。李狗儿更是首接瘫坐在地，捂着脸无声地痛哭起来。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军帐厚重的帆布外，一道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地面的黑影，正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正是那个守关小旗王三！他眼中闪烁着贪婪和阴鸷的光芒，手中拿着一柄锋利的小刀。
刚才李振雄的怒吼和军帐内压抑的紧张气氛，让他敏锐地捕捉到“王珩”重伤濒死的关键信息！小阁老要的是“王珩”的动向和“陈铮”的线索，还有什么比一份沾满守备大人鲜血、能证明其身份或伤势的布条更有价值？
他利用夜色和巡逻兵换岗的间隙，如同鬼魅般潜到军帐后方。他屏住呼吸，用锋利的小刀，极其小心地在厚帆布帐幕靠近地面的、被血水浸透变暗的地方，割下了一小块边缘带着暗褐色凝固血渍的布片！
布片入手，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王三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狞笑，迅速将布片塞入怀中。他最后贪婪地看了一眼那透着灯光的军帐，仿佛看到了京城严府赏赐下来的、堆积如山的金银，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军帐内，陈铮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己趋于平稳。致命的危机暂时退去，但新的风暴，正随着那块沾血的布片，悄然飞向京城。而身份的秘密，在这位边军新星最虚弱的时刻，被撕开了一道致命的裂口。
帐外，寒风呜咽。
帐内，油灯摇曳，映照着陈铮苍白而平静的睡颜，以及周铁山和李狗儿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脸庞。
黎明将至，而真正的暗夜，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