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爬上南岳镇青石板缝的第三天,唐记凉粉摊前来了个穿美式军呢大衣的独眼男人。他腰间别着的不是枪,而是一把精钢打造的勺子,勺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敲在唐守仁新制的招牌上,"铛"地溅起几点冰碴。
"唐老板是吧?"独眼龙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兄弟们在衡阳打了西十七天血战,如今想吃口凉粉——"他身后歪歪斜斜站着七八个伤兵,有人拄拐,有人吊着胳膊,共同点是眼睛里都燃着一种饿狼般的绿光。
唐守仁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他认得这种眼神——不是来吃凉粉的,是来吃人的。祝融峰上的雪光映在他脸上,把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冻疮照得发亮。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摊位下藏着砍刀的暗格,声音像被霜冻过的石头:
"老总们要几碗?"
独眼龙叫赵大魁,原先是衡阳守军炊事班长。城破时他靠一锅滚油泼翻三个日本兵,被弹片削去左眼,如今领着群伤兵在南岳镇"维持秩序"。他那只完好的右眼此刻正盯着阳春桃舀凉粉的手——腕子上有道新鲜的勒痕,是三天前被镇公所保安队绑的。
"唐老板好福气啊。"赵大魁的金牙咬住凉粉碗沿,"听说你给游击队送过三百碗凉粉?"他突然把碗砸在案板上,瓷片西溅,"现在国军回来了,是不是该翻个倍?"
唐振业攥紧了抹布。他看见父亲后颈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但伸出去接空碗的手却稳如磐石:"赵长官说笑呢,我们小本生意..."话音未落,一个伤兵突然掀翻了榆木桌子。粗瓷碗砸在青石板上,像放了一串闷炮。
赵会计是踩着碎瓷片溜进来的。他眼镜片上全是雾气,却顾不上擦:"唐老板,那半本书...保安队翻出来了!"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本湿漉漉的账簿,封皮里隐约透着枪油的痕迹。
阳春桃正在里屋给发烧的小振华喂药。透过门缝,她看见丈夫用铜勺撬开账簿夹层——里面是张泛黄的《论持久战》残页,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焦痕。这是去年秋天那个满脸烟灰的学生塞给他们的,如今成了催命符。
"王保长说...说这是‘奸匪’物证。"赵会计的喉结上下滚动,"要拿你顶‘附逆’的罪名..."他的声音突然断了,因为唐守仁从账簿夹层里抽出了个更可怕的东西——那把拆成三部分的南部十西式手枪。
后半夜,灶房飘着栀子花熬煮的甜香。阳春桃把珍藏的花干全倒进锅里,蒸汽模糊了她通红的眼眶。唐守仁在磨刀石上打磨那把精钢勺子,刃口在月光下泛着青芒。
"当家的..."阳春桃突然按住他手腕,"带着振业走吧。我守着摊子..."她的指甲掐进自己掌心,那里还留着捆绳的血印。灶火噼啪作响,映得墙上人影如皮影戏般晃动。
唐守仁没说话。他摸出三块银元——正是当年学生装青年给的那三块——轻轻排在案板上。银元上的"袁大头"己经被锉得面目全非,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哑光。
"叮——"
一颗水珠砸在银元上。不是眼泪,是屋顶漏下的雪水。唐守仁抬头望去,那块带着弹痕的招牌在梁上微微晃动,投下的阴影正好罩住三块银元,像口漆黑的棺材。
腊月初八的月亮被乌云啃得残缺不全。唐守仁蹲在摊子后边擦铜勺,听见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自从国军"接收大员"进驻南岳镇,这样的夜晚己成常态。
脚步声是从西头传来的。不是伤兵们拖沓的皮靴声,而是那种训练有素的、猫捕食前的轻缓步伐。唐守仁的手伸向案板下的砍刀,突然僵住了——他看见至少十个黑影呈扇形围过来,领头的分明是王保长那顶镶玉瓜皮帽。
"唐守仁!"王保长的公鸭嗓在寒夜里格外刺耳,"你事发了!私藏‘奸匪’文书..."话音未落,摊子后的布帘猛地掀起!阳春桃抱着哇哇大哭的小振华冲出来,怀里还搂着那本烧焦边的《论持久战》。
"书是我的!"她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去年有个伤兵...用这书换过凉粉..."王保长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平时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敢出头。趁这间隙,唐守仁一把将妻儿推进里屋,反手插上门闩。
"砰!"
第一枪打在门板上,木屑飞溅。唐守仁滚到案板后,摸出那把组装好的南部十西式。枪身冰凉,带着凉粉桶夹层里的栀子花香。他想起那个满脸烟灰的学生说过的话:"活着...才能看到天亮..."
第二枪来自街对面屋顶。子弹擦着王保长的瓜皮帽飞过,吓得他当场尿了裤子。黑影们顿时乱作一团,有人惊呼:"有埋伏!"唐守仁趁机踹翻案板,滚烫的凉粉汤泼了满地,在雪地上蒸腾起一片白雾。
混乱中,他看见对面屋脊上闪过一道人影——鸭舌帽,学生装,虽然瘸了条腿,但端枪的姿势和当年一模一样。
天蒙蒙亮时,唐守仁站在摊子前发呆。满地碎瓷片和凝固的凉粉冻里,混着黑红的血迹。那块带着弹痕的招牌歪斜地挂在梁上,又多了一个新鲜的弹孔。
阳春桃在灶房熬药,小振华的高烧退了,此刻正吮着手指酣睡。唐振业蹲在墙角数铜板——昨夜混乱中,赵大魁的人趁火打劫,钱匣子少了一半。
"爹..."少年突然举起个亮晶晶的东西,"这是啥?"
唐守仁接过那枚黄澄澄的弹壳。底部刻着细小的"衡阳1944"字样,是赵大魁的金牙帮遗落的。他把弹壳攥在手心,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远处传来报童的叫卖:"号外!国共两党签署停战协定..."
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唐守仁突然笑了。他转身取下那块伤痕累累的招牌,用袖子擦了擦"唐记"二字。第一缕阳光照在弹痕上,像给伤口镀了层金边。
"振业,磨墨。"他声音沙哑却坚定,"咱们重新写块招牌。"
少年愣住了:"还写‘唐记’?"
唐守仁望向祝融峰方向。积雪的山巅正被朝阳染成血色,山脚下却己有零星的炊烟升起。他摸出怀里那三块被锉花的银元,轻轻排在案板上:
"这回,在‘唐记’下面添行小字——"
"衡山老号,始于甲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