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扯着南岳镇的午后,空气黏稠得像熬过头的凉粉糊。唐守仁蹲在“衡山老号,始于甲申”的新招牌下,汗珠顺着眉骨那道未愈的冻疮滑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手里攥着三块银元,指腹一遍遍着上面被锉得模糊不清的“袁大头”轮廓。银元边缘残留的栀子花香,早己被汗水和硝烟味浸透,只剩下金属冰冷的触感,沉甸甸地压在掌心,也压在他心头。
对面,是挂着“陈记成衣”破败招牌的两间门面。门板歪斜,蛛网在布满灰尘的窗棂上织出惨白的图案。店主陈瘸子缩在阴影里,仅剩的一条好腿神经质地抖动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唐守仁手里的银元,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噜的声响。
“唐…唐老板,”陈瘸子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不是我不讲情面…这铺子…这铺子它不干净啊!”他猛地压低声音,下巴朝屋里努了努,“去年腊月…城防营的刘麻子…就死在这堂屋地上!血…血渗进青砖缝里…刷了七遍都刷不净!”
一阵穿堂风卷过空荡的铺面,扬起地上的浮尘,打着旋儿扑在唐守仁脸上。他仿佛真的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混杂着陈年布料腐朽的气息。但他没动,目光越过陈瘸子惊恐的脸,落在铺面后那个狭小的天井里——那里有一口青苔覆盖的老井,井沿石缝里顽强地探出几丛碧绿的蕨草。有了这口井,夏天冰镇凉粉的水就不用去三里外的山溪挑了,井水的清冽,是栀子花糖水的魂。
“三块。”唐守仁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在青石板上,斩钉截铁。他摊开手掌,三块被锉花的银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哑光,如同三只沉默的眼睛。“现钱,盘下你这铺面和后面的小院。地契,今天过。”
陈瘸子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目光,双手紧紧抓住那条瘸腿的膝盖,指节发白。“三块…三块太少了!这可是祖产!临街的好铺面!要不是…要不是那事儿…”他声音里带着哭腔,眼神却贪婪地在银元上流连。
“南门外乱葬岗新添的坟头,”唐守仁突然打断他,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听说刘麻子的兄弟,前儿个刚从长沙回来?” 他不再看陈瘸子瞬间煞白的脸,目光转向门外毒辣的日头下,妻子阳春桃正背着刚满周岁的振华,在旧摊子前守着所剩无几的凉粉桶。汗水浸透了她后背的薄衫,勾勒出瘦削的肩胛骨。振华蔫蔫地趴在她肩上,小脸通红。那口井,能让孩子少遭点罪。
陈瘸子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瘫坐在破旧的太师椅里,只剩那条好腿还在无意识地哆嗦。“…造孽啊…”他喃喃着,浑浊的泪水涌出眼眶,不知是为横死的刘麻子,还是为即将失去的祖产。“…地契…在神龛底下…”
唐守仁没再多说一个字。他弯腰,从落满香灰的神龛底座下摸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是两张发黄发脆的毛边纸地契,上面“陈记成衣铺”的字迹己有些模糊。他把三块银元轻轻放在陈瘸子颤抖的手边,金属与木椅接触,发出轻微的“嗒”声,像一声叹息。然后,他转身,迎着刺目的阳光,大步走向门外汗流浃背的妻子和幼子。
“当家的?”阳春桃看到丈夫手里紧攥的地契,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彩,但随即又被疲惫和担忧淹没,“成了?可那铺子…”她显然也听过那个血腥的传闻。
“成了。”唐守仁把地契塞进她汗湿的手心,“收拾东西,咱们搬家。有井。”他言简意赅,弯腰扛起最重的凉粉桶。
阳春桃看着丈夫被汗水浸透的后背,再看看手里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地契,又看看背上热得昏昏沉沉的小儿子,最终用力点了点头。她小心地把地契贴身藏好,仿佛藏着一个滚烫的希望,也藏着一个冰冷的阴影。
栀子岭的劫
新铺的清扫比预想中艰难。青砖缝里顽固的黑褐色污渍,用碱水刷了十几遍,依然若隐若现。唐守仁索性搬来几块大青石板,严丝合缝地铺在堂屋正中央,将那可能渗血的缝隙彻底盖住。石板冰冷坚硬,敲击时发出沉闷的回响,像在镇压着什么。
阳春桃则忙着清理后院。小院不大,墙角堆满了陈瘸子遗弃的破烂布料,散发着浓重的霉味。但最让她心焦的,是那口井边的栀子花丛。往年六月,正是栀子花盛放、香气袭人的时节。她陪嫁带来的几株母本,就移栽在这井边向阳处,靠着井水的滋润,花开得格外肥厚洁白,是制作顶级糖水的唯一原料。
可此刻,那几株栀子花树却显得无精打采。枝头本该挂满的花苞,竟稀稀拉拉!许多枝条明显被粗暴地折断,断口处还带着青茬,地上散落着被踩踏过的、尚未完全开放就被揪下的花苞,花瓣边缘己经发黄卷曲!
阳春桃的心猛地一沉!她扑到花树前,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断枝和被蹂躏的花苞。这不是虫害,也不是自然凋零,这是被人偷摘了!而且下手极其狠辣,几乎是不计后果地掠夺!栀子花采摘讲究时辰和手法,需在清晨露水未干时,用指甲轻轻掐断花蒂,保留完整花形和香气。像这样粗暴的攀折,不仅毁了今年的花,还可能伤了花树的元气!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栀子花糖水是“唐记”的命脉!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在这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是谁?谁这么狠毒?
她蹲下身,仔细查看泥地上的痕迹。除了自己刚踩出的脚印,还有几枚清晰的、不属于唐家人的鞋印——鞋底纹路很特别,前掌是细密的波浪纹,后跟却有一块方形的凸起印记。这绝不是普通乡民穿的草鞋或布鞋!
阳春桃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想起陈瘸子惊恐的眼神,想起那个血溅当场的传闻,又想起丈夫盘店时那句关于刘麻子兄弟的话…难道这铺子的“不干净”,不仅仅是死过人那么简单?难道有人…不想让他们在这里安生?
凉粉摊前的瘸腿客
新铺开张的日子定在七月初七。唐守仁把“衡山老号,始于甲申”的招牌端端正正地挂在了新漆的铺门上方,遮住了原来“陈记成衣”的痕迹。招牌上的弹痕和弹孔,被他用桐油混着朱砂仔细填补过,远看像几朵暗红色的梅花。
开张头一天,生意出乎意料地好。新铺子敞亮,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那口老井打上来的水更是冰冽甘甜,冲出的凉粉格外爽口。街坊们都知道这铺子的来历,看唐家夫妇的眼神带着几分同情,几分好奇,也多了几分光顾。
阳春桃在灶房熬煮栀子花糖水,眉头却始终紧锁。剩下的花苞不多,她采摘时小心翼翼,只取那些完全成熟的。糖水的香气依旧馥郁,但只有她知道,那里面少了往年最醇厚的那一丝“井水魂”。
傍晚时分,暑气稍退,摊前人流渐稀。唐守仁正弯腰收拾碗筷,一个身影拄着单拐,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摊子前。
“老板,一碗凉粉,多浇糖水。”
这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街市的嘈杂。
唐守仁猛地抬头!
鸭舌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洗得发白的学生装外套敞着,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左腿的裤管空荡荡地挽着,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拐支撑着身体。但那双眼睛…即使隔着帽檐的阴影,唐守仁也绝不会认错!正是去年腊月雪夜,在对面屋顶开枪救了他一家,那个满脸烟灰的学生!那个塞给他《论持久战》和手枪,又消失无踪的人!
唐守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灶房方向,阳春桃正背对着门口搅拌糖水。他迅速低下头,舀起一大勺凉粉,动作稳如磐石,但铜勺边缘却在碗沿上磕碰出极轻微的声响。
“糖水…多些。”瘸腿青年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无波。
唐守仁没说话,手腕一倾,清澈的、带着浓郁栀子花香的糖水,比平时多出一倍,淋在琥珀色的凉粉上,几乎要溢出来。他将碗轻轻推到对方面前。
青年拿起筷子,却没有立刻吃。他用筷子尖在糖水里轻轻搅动了一下,琥珀色的凉粉块随之旋转。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将一张折叠成方块的、薄薄的毛边纸,压在碗底,推回给唐守仁。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唐守仁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不动声色地用抹布盖住碗,连同那张纸一起收进案板下方。指尖触碰到纸张粗糙的边缘,仿佛有电流窜过。
青年这才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安静,只有轻微的咀嚼声。阳光斜照在他残缺的左腿上,在青石板上投下一道扭曲而倔强的影子。
阳春桃端着一盆清洗好的栀子花(仅剩的那些)从灶房出来,看到摊前坐着的瘸腿青年,愣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在青年那空荡荡的裤管上,眼中掠过一丝同情,随即又看向丈夫。唐守仁背对着她,正在擦拭案板,身形似乎有些僵硬。
“当家的?”阳春桃轻声唤道。
唐守仁转过身,脸上己恢复平静。“没事,这位老总吃凉粉。”他指了指青年。
阳春桃没再多问,把花盆放在井沿阴凉处,又去忙活了。只是转身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青年脚上的鞋——那是一双半旧的胶底布鞋,鞋底前掌是细密的波浪纹,后跟…赫然有一块清晰的方形橡胶凸起印记!
阳春桃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被重锤击中!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快步走进灶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是他!就是这个人(或者他同伙)偷摘了她的栀子花!他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丈夫知道吗?那碗底压着的…又是什么?
灶房外,瘸腿青年吃完了最后一口凉粉,放下碗筷,发出轻微的“嗒”声。他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似乎穿透门板,在阳春桃藏身的灶房方向停留了一瞬。然后,他拄着拐杖,艰难却沉稳地站起身,将几枚铜板放在桌上。
“糖水…很香。”他沙哑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然后,他转过身,拄着单拐,一瘸一拐地融入了暮色渐浓的街巷,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唐守仁站在原地,看着那几枚还带着体温的铜板,又低头看向案板下那张被抹布掩盖的毛边纸。晚风吹过新挂的招牌,“衡山老号,始于甲申”几个字在暮色中沉默着。新铺开张的喜悦,早己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阴霾彻底覆盖。
他走到井边,阳春桃种下的那几株栀子花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枝头残存的花苞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脆弱。他弯腰,捡起一片被风吹落在地的、边缘发黄卷曲的花瓣,紧紧攥在手心。花瓣的汁液浸染了掌纹,带着一丝残存的、即将消散的甜香。
这口用三块银元和未知风险换来的井,这刚刚挂起的招牌,这偷花的神秘瘸客,还有碗底那张不知内容的纸片…前路,如同这渐浓的夜色,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