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镇的秋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萧瑟,卷起大庙前香灰与落叶的混合物,打着旋儿扑在刚支起的摊位上。十五岁的唐振业踮着脚,用一块半湿的抹布,奋力擦拭着那块还散发着新鲜桐油和松木清气的招牌。招牌足有三尺长,一尺宽,沉甸甸的,上面两个遒劲的楷体大字——“唐记”,墨色,仿佛要渗进木头纹理里去。他擦得格外用心,连笔画转折处细小的木刺都不放过,仿佛擦拭的不是一块招牌,而是全家沉甸甸的未来。
“冰糖桂花凉粉——透心凉咧——!”唐振业深吸一口气,挺首还有些单薄的腰板,扯着变声期特有的、略带沙哑的嗓子,朝着稀稀拉拉的行人吆喝起来。少年的声音穿透秋日的薄雾,带着一种初生牛犊的蓬勃朝气。
新摊子支在靠街角的位置,比原来那个风吹雨淋的临时摊点体面多了。两张榆木桌子,西条长凳,虽然都是旧物,但被阳春桃用碱水刷洗得露出了木头的本色。两口盛凉粉的大木桶,也用桐油重新油过,亮堂堂地架在摊子后面。最显眼的,自然是那块新制的“唐记”招牌,此刻正被唐振业擦得锃亮,迎着晨光,宣告着这家凉粉摊的“正式”身份。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体面”,此刻正被一个冰冷的声音无情地敲打着。
“……唐老板,不是兄弟我逼你。按现在的米价,黑市都涨到快十万法币一石了!你前前后后赊给那些逃难来的、遭了兵灾的乡亲的凉粉,足有三百碗!三百碗啊!就算按最低的本钱算,那也是……”
穿一身洗得发白中山装的赵会计,鼻梁上架着断了腿用麻线缠着的眼镜,右手拇指飞快地在乌黑发亮的算盘珠子上拨动着,发出密集而刺耳的“噼啪”声。那声音像冰冷的雨点,敲在唐守仁的心上。
唐守仁没有看赵会计,也没有看那跳动的算珠。他粗糙宽厚的手掌,正一遍又一遍地着“唐记”招牌靠近右下角的位置。那里,木材的纹理中,嵌着一个触目惊心的不规则凹坑,边缘还残留着灼烧的焦黑色——这是上个月国军抓壮丁时,一颗流弹擦着招牌飞过留下的“纪念”。当时子弹呼啸而过的尖啸和人群的哭喊,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这招牌,还没挂出去,就先尝了枪子儿的滋味。
“啪!”赵会计最后重重地一拨算盘梁,那声脆响在略显冷清的街角显得格外清晰。“不算利息,光是本钱,就亏空了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在唐守仁面前晃了晃,眼神里带着商人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唐守仁的手指停在了那个弹痕上,指尖传来木头粗粝的质感。三百碗凉粉,是实打实的蕨根粉、是熬制的柴火、是阳妹子起早贪黑采的栀子花、是振业稚嫩的吆喝声……换来的,是那些面黄肌瘦的难民接过凉粉碗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卑微的感激。那些眼神,比赵会计算盘上的数字更沉重地压在他心头。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掀开。阳春桃抱着刚满月不久、正哇哇啼哭的小儿子唐振华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的乌青显示着连日的操劳。小振华似乎饿了,小脸憋得通红,哭声嘹亮,在压抑的算盘声里显得格外突兀。
“当家的,”阳春桃的声音带着疲惫,目光扫过赵会计和那架算盘,眉头微蹙,“镇公所的王保长……刚才又派人来催了,说这个月的‘戡乱捐’和‘壮丁安家费’,再拖下去,就要封摊子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就不平静的水面。
赵会计闻言,拨算盘的手指顿住了,脸上露出“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神情。唐守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摊捐杂税多如牛毛,“戡乱捐”、“壮丁安家费”、“保甲费”、“清洁捐”……这些名目像一条条无形的绳索,勒得这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小商贩喘不过气。刚刚有点起色的生意,眼看就要被这沉重的负担压垮。新招牌上的“唐记”二字,此刻在晨光中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暗。
唐守仁的目光从啼哭的幼子脸上,移到妻子疲惫而担忧的眼睛里,最后又落回那块带着弹痕的招牌上。那凹坑仿佛一个无声的控诉,控诉着这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世道。他胸口堵着一团闷气,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只是想靠祖传的手艺,让妻儿吃口安稳饭,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的刀光剑影,这么多的盘剥压榨?
突然——
“砰!啪!噼里啪啦——!”
一阵震耳欲聋、毫无预兆的爆竹声猛地从镇子中心炸响!紧接着,如同点燃了引信,西面八方都响起了密集的鞭炮声、锣鼓声,还夹杂着人群的呼喊!声音之大,瞬间盖过了赵会计的算盘声,盖过了小振华的啼哭声,也盖过了唐守仁心中那沉重的闷响。
唐振业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赵会计愕然地抬起头,断腿眼镜滑到了鼻尖。阳春桃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报童像疯了一样从街口狂奔而来,挥舞着手中一叠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稚嫩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得变了调:
“号外!号外!天大的好消息!”
“小鬼子投降啦!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啦!”
“抗战胜利啦!我们赢啦——!”
“赢啦”两个字,像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狠狠地劈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赵会计张着嘴,保持着拨算盘的姿势,眼镜彻底滑落,挂在麻线上晃荡着。阳春桃愣在原地,怀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哭声渐渐小了下去,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母亲。
唐振业最先反应过来,少年人的热血瞬间被点燃!他猛地跳了起来,挥舞着拳头,脸上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爹!娘!听见了吗?我们赢啦!小鬼子投降啦!不用打仗啦!”他激动得在原地转圈,恨不得立刻冲进欢呼的人群里。
唐守仁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猛地转过身,望向报童狂奔而去的方向,望向那爆竹声、锣鼓声、欢呼声汇成的海洋。他看见了远处店铺里冲出来的人们,看见了有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看见了有人跪在地上号啕大哭,也看见了有人茫然地站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狂喜。
八年!整整八年!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多少亲人离散,多少家园被毁!衡山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浸透了血泪和硝烟!这胜利的消息,如同久旱后的甘霖,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唐守仁的眼眶。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沉重的、压抑了他八年之久的屈辱和悲愤,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他放在招牌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块带着弹痕的木头,似乎也感受到了他掌心的滚烫。
就在这时,街对面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唐记摊子前。他浑浊的眼睛里也含着泪光,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伸出了枯枝般的手,指了指那琥珀色的凉粉桶,又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他显然身无分文。
这熟悉的景象,在过去八年里,唐守仁见过无数次。每一次,他都默默地递上一碗凉粉,哪怕自己也不宽裕。但今天,这个乞丐的出现,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刚刚升腾起的狂喜泡沫,让他瞬间回到了冰冷的现实——胜利了,可那些失去的亲人能回来吗?那些被毁的家园能重建吗?像眼前这样的苦难,真的就能立刻结束吗?
赵会计也看到了乞丐,他下意识地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提醒唐守仁今天的亏空和镇公所的催逼。
然而,唐守仁的目光,却从老乞丐身上,移向了远处欢呼的人群,又落回了那块崭新的、带着战争伤痕的“唐记”招牌上。他的眼神,在经历了最初的狂喜、悲愤和现实的刺痛后,渐渐沉淀下来,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对胜利的欣慰,有对逝者的哀思,有对未来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在巨大历史转折点上,一个普通小人物内心升腾起的、朴素而坚定的信念。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铜勺,而是一把将赵会计面前那架还在“诉说”着亏空的算盘推开!
乌木算盘被推得在桌面上滑出去老远,算珠哗啦啦乱响,如同被惊散的算盘珠子。
赵会计吓了一跳:“唐老板,你这是……”
“赵先生,”唐守仁的声音异常沉稳,甚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洪亮,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劳烦您,替我传个话出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惊愕的妻子、兴奋的儿子和茫然的老乞丐,最后,定格在那些闻声渐渐围拢过来的、面黄肌瘦、衣衫破旧的街坊和逃难者脸上。他们的眼中,有对胜利的欣喜,但更多的,是深切的饥饿和对未来的惶恐。
唐守仁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整个秋天的清朗,也吸进了八年抗战的沉重。他朗声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告诉乡亲们——”
“今儿个,是我‘唐记’凉粉开张的日子!”
“为庆贺抗战胜利,驱除倭寇,光复河山——”
“今儿的凉粉,不要钱!管够!”
“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短暂的死寂之后,是难以置信的惊呼和狂喜的骚动!
“不要钱?唐老板说不要钱?”
“真的假的?天爷啊!唐老板菩萨心肠啊!”
“快!快去告诉老李头他们!”
赵会计彻底傻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镜彻底掉在了地上。他指着唐守仁,手指都在哆嗦:“唐…唐守仁!你…你疯了!这…这得亏多少啊!镇公所的捐税……”
阳春桃也惊呆了,她看着丈夫,眼中充满了担忧和不解。三百碗的亏空还没填上,镇公所还在催逼,这再白送下去……日子还怎么过?
唐守仁没有看赵会计,也没有立刻回应妻子的目光。他转过身,走到那口最大的凉粉桶前,掀开了盖子。琥珀色的凉粉在秋日的阳光下,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蕨根清香。他拿起铜勺,动作沉稳而有力。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伸手,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打开油纸,里面是几朵早己干枯、颜色却依旧保持着淡雅鹅黄的栀子花干。这是阳春桃去年夏天精心采摘、阴干后窖藏起来的,极为珍贵,平时只舍得在最重要的日子或者招待贵客时才用一点点。
此刻,唐守仁捻起一小撮干枯的栀子花,轻轻地、均匀地撒进了那桶凉粉的最上面一层。干花接触到微凉的粉冻,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渐渐舒展,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雅馥郁的栀子花香,悄然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街上的硝烟味和人群的汗味,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宁。
这香气,阳春桃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她的嫁妆,是她从娘家带来的秘方,是艰难岁月里支撑着这个小家的一缕甜香,是丈夫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温柔和珍视。他竟然……竟然在这时候,把这最珍贵的“家底”,撒进了这免费施舍的凉粉里!
阳春桃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她看着丈夫那宽厚而沉默的背影,看着他小心翼翼撒下栀子花的动作,看着他过招牌弹痕的手指……她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疯狂,这是丈夫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祭奠这八年的苦难,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也是在向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和挣扎求生的人们,献上他,一个卖凉粉的小贩,最朴素、最真挚的敬意和祝福!那碗底沉着的三块银元带来的“家业”,那带着弹痕的招牌象征的“坚持”,此刻都化作了这一碗碗浸润着珍贵栀子花香的凉粉。
唐守仁舀起了第一勺。琥珀色的凉粉,裹挟着几片舒展的淡黄栀子花瓣,稳稳地落进了粗瓷大碗里。他淋上清澈的、带着桂花香气的糖水,然后将这第一碗凉粉,双手递到了那位最先到来的、衣衫褴褛的老乞丐面前。
“老人家,”唐守仁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尝尝。天亮了,往后…会好的。”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他颤抖着双手接过碗,嘴唇哆嗦着,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含糊不清的呜咽,然后埋下头,狼吞虎咽起来。那香甜冰凉的口感,混合着栀子花奇异的芬芳,顺着喉咙滑下,仿佛滋润了干涸了八年的心田。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看着这一幕。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那栀子花若有若无的香气,和老人吞咽的声音。
唐振业最先反应过来,他猛地抓起铜勺,学着父亲的样子,大声喊道:“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唐记凉粉,庆贺胜利,不要钱!管够!”少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充满了力量。
阳春桃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那熟悉的栀子花香让她纷乱的心绪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她默默地走到摊子后面,也拿起一把铜勺,开始利落地舀起凉粉,淋上糖水。她的动作流畅而坚定,眼神不再迷茫。丈夫的肩膀扛着招牌,扛着这个家,也扛着这份在乱世中更显珍贵的“道”。而她,会和他一起扛下去。
长长的队伍在“唐记”招牌下排了起来。捧着凉粉碗的人们,脸上洋溢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有胜利的喜悦,有对食物的渴望,也有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未来的期盼。那带着弹痕的崭新招牌,在秋日的阳光下,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招牌下,琥珀色的凉粉和淡黄的栀子花瓣,在粗瓷碗里轻轻荡漾,散发着抚慰人心的甜香与芬芳。
唐守仁站在摊子前,看着眼前涌动的人潮,看着妻子和儿子忙碌的身影,看着那碗碗承载着特殊意义的凉粉被传递出去。远处,庆祝胜利的爆竹和锣鼓依旧喧嚣,但他心中那沉重的块垒,似乎随着那撒出去的栀子花香,渐渐消散了。
天,终究是亮了。路,还要一步一步走下去。这“唐记”的招牌,才刚刚挂上。